第 101 章 番外·今生局3......
五年后。时值盛春,柳丝随风,生机盎然。长安已在五年的休养生息中恢复了往日荣盛。
东市的长街上熙熙攘攘,驼铃叮当,三月茶庄门前停着两匹骆驼,小厮正在点算从西域运来的花茶。
陆鸢在楼上茶室与商胡们商讨新预定花茶的品类,忽闻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像嬉戏的小马挣脱了缰绳,自在欢快地跑来。
“阿娘,爹爹今天怎么还没来接我们?”
茶室的门被推开,两个娃娃闯了进来。
说话的女娃五岁模样,白皙的小脸儿圆嘟嘟的,嫩得可以掐出水来,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似春水中被风打碎的日影。
她梳着总角髻,两个圆圆的发髻上各戴一朵桃花,穿着一身翠绿的绣花春裙,衣上还沾着零零星星的碎蕊,像是在花丛里打过滚。
一进门,她便牵着陆鸢衣角撅起了嘴:“阿娘,爹爹怎么还没来,说好带我去看春天的雪的。”
陆鸢还没忙完事情,但知女儿是个说一不二的急躁性子,褚昉又一味纵着,到如今除了她已无人降得住。
女儿既跑过来了,保母们定是哄不住了。
“今日的算术学会了么?”陆鸢问。
“会了。”女娃脆脆地说。
陆鸢看向儿子,“十一,你也会了么?”
儿子大名唤褚怀安,褚家不缺儿郎,褚昉便也未着急给儿子取字,只依着家中小辈排行唤他十一,不似女儿,大名唤作褚时安,小字叫个蛟蛟。
褚十一性子不似妹妹好动,素净的烟白袍子上虽也沾染着碾碎的花瓣和草叶,应是和妹妹一起在花丛里滚过的,但他站定之后便自然而然褪了一身顽皮,唯剩叫人看着便放心的懂事沉静。
听闻母亲问话,他点头,板板正正地说:“会了。”
陆鸢便出了一些稍微难点的算术题目叫他二人坐在一旁解题,而后继续忙自己的事。
他们今早学的是心算,蛟蛟有些东西没认真听,陆鸢出的题目又难,她费的时间久一些,十一做到最后一题时,看见妹妹还有几道没做,便也停下来做思索状,等妹妹写完最后一题,他才再次动笔。
蛟蛟一写完就去看哥哥进度了,见他没自己做得快,嘴角咧开了,得意地哼一声,悄悄跟母亲说:“哥哥有点儿笨,我今天偷懒儿了,学的都比他快呢。”
陆鸢拧拧她脸蛋儿,“胡说。”
儿子经常被褚昉训诫,知道凡事让着妹妹,这一点陆鸢再清楚不过。
待两人都做完了算术题,褚昉还没有来茶庄接他们回家,蛟蛟便吵着要去找爹爹,陆鸢心想从皇宫回褚家正好近一些,便依了女儿带他们去皇城门口等褚昉下值。
褚昉平日是会早些下值去铺子里接陆鸢母女,但今日要安排圣上泰山封禅的事,下值晚些,才出宫门就听见自家女儿清脆的一声“爹爹”。
随即就见一团绿云流矢般朝他飞来。
褚昉一本正经的脸上霎时眉眼皆笑,趋步向前,俯身将女儿迎入怀中,一把抱了起来,朝陆鸢走去。
十一本来牵着母亲手站在原地等父亲,看见陆徽和周玘朝这边走来,松开母亲,唇角一翘,朝他们跑去。
褚昉见儿子跑来,单臂抱着女儿,空出一手去牵他,不料儿子手臂往后一背,掠过他向后跑去,叫了声“舅舅”。
叫完陆徽,十一又对周玘作揖叫声“周舅舅”。
本来该叫周叔叔,但褚昉教育儿子,称周叔叔待母亲亲如兄长,当叫一句“舅舅”,小十一信以为真,自会说话就一直这般叫,且周舅舅待他不比陆小舅舅差,甚至比爹爹还好,不会特别偏心妹妹,他愿意与他们亲近。
周玘回应过小十一,看向陆鸢行礼,十分规矩礼貌地称了句“褚夫人”。
褚昉面色无波,朝周玘瞥了眼。
这五年来,每每当着陆鸢姐弟的面,周玘都是这副释然谈笑的模样,好像果真已经接受现实,只想安安静静做一位兄长,只有褚昉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周玘果真放下了,为何不心甘情愿再娶?
但褚昉也只是腹诽一句,心神很快被女儿收了去。
“爹爹,说好去看雪的,天都要黑了!”蛟蛟不满地嘟囔。
“黑了也要看,现在就去。”
褚昉温声回过女儿的话,看向儿子时不自觉就端了几分神色,“你去不去,不去就跟你舅舅读书去。”
十一已经习惯父亲瞬时变脸的样子了,好在他有母亲和舅舅,并不十分在乎父亲是否偏心,牵着周玘衣角,邀他一起去看春雪。
褚昉微微皱了眉,没等周玘答应,说道:“你周舅舅有事忙,你别去缠他。”
十一闻言,有些失望地仰头问周玘,“真的忙吗?”
周玘笑着说:“十一想我陪你玩?”
十一点头,同时牵着陆徽衣角,“我喜欢你和小舅舅。”
话音才落,听蛟蛟问:“爹爹,你做什么皱眉,都不好看了。”
陆鸢朝褚昉看去,见女儿按着他额头往两边舒展,嘴里碎碎念:“阿娘说会长皱纹,长了皱纹就不好看了。”
女儿的手臂挡住了褚昉脸庞,陆鸢看不见他是何神色,但知他方才皱眉是为何故。
“十一,周舅舅还有事,阿娘带你去看雪。”
周玘听陆鸢这样说,明白她的意思,没再纠缠,低下身子与十一齐高,和善地说:“舅舅今日还有事,改天带你玩,可好?”
周玘蓄着一字须,干净儒雅中透着沉稳,让人看着便觉可信,十一懂事地点头,问他:“那你明天有时间吗?”
周玘非常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回答:“明日不行,舅舅要忙去泰山的事,等从泰山回来,舅舅给你带好玩儿的,怎样?”
十一笑着应好,他眉目很像褚昉,概因爱笑的缘故,比褚昉少了许多冷厉,看起来更俊朗温暖。
“小舅舅,你能陪我吗?”十一又去问陆徽。
陆徽不忍外甥失望,点点头。
辞别周玘,几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向灞桥方向去。
周玘望着马车远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凌儿,这日子快到头了。”
方才,陆鸢笑弯的眼睛里都是一双儿女,只要不伤害到她的儿女,褚昉好否,她应不会太在意吧?
凌儿一向坚强,为了儿女,她也会好好活着的,只要活着,他就还有机会。
周玘默默在心底作保,这是最后一次叫凌儿伤心。
···
褚昉一家到灞桥时,天色已经昏昏,柳絮濛濛,恰如晚来飞雪。
儿女们一落地便在草地上跑开了,追逐着抓飞絮玩。
“十一,照顾好妹妹。”褚昉交待了句。
“十一也才五岁,你别总是给他太多负担。”陆鸢替儿子不平。
褚昉笑了:“哪个儿郎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小时候也被母亲唠叨,叫我照顾……”
他及时改口:“叫他们玩吧,咱们去河边走走。”
褚昉牵着妻子手,步履很轻很慢。
日子一天天变好,他不似以前忙碌,妻子的生意却越来越红火,难得有这样的消遣时光。
二人携手走在沙堤上,不远处就是一双嬉戏打滚的儿女,陆家小弟被两个外甥缠闹着,头顶一个编得很是潦草的花环,一会儿抱着蛟蛟抓飞雪,一会儿又抱着十一折柳枝儿。
“昭文得有二十二了吧,该议亲了。”
褚昉抬手替妻子拂去头上的飞絮,随口说了句。
“嫂嫂正帮他筹备这事。”陆鸢道。
“这次去泰山,昭文也在其中,回来定是要升官的。”
陆鸢不解:“怎么说?”
“这是老规矩,封禅大礼之后,凡随行官员,三公以下皆官迁一级,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次封禅,连文韬武略定江山的太宗都未完成的事业,在圣上这里大成,圣上不会坏规矩的。”
陆鸢这才想起,褚家乃世族,家中先辈历仕数朝,一些早已被人遗忘的、不成文的治世典章、礼法制度他们都有所传承。
“这次封禅还朝,周元诺大概会代替我,成为紫薇令。”
随从圣上前往泰山参加封禅大礼的官员是几经斟酌后商定的,表面看似一场简简单单标榜功业的祭祀礼,实际是圣上重新布局的契机。
褚昉做了六年的紫薇令,或许已经超出了圣上预期,此次封禅礼成,圣上断不会再容他继续拜相,能让他功成身退,已是最大慈悯。
他自请驻疆的奏折已经拟好,等封禅还朝就递上去。
但他隐隐有些担心。
担心圣上猜疑,也担心周玘再生是非。
他的忧色都在眉心,一向刚毅凌厉的眉宇似蒙上了一层穿不透驱不散的雾。
陆鸢明白他的忧虑,忽然看着他问:“照卿,你为何从来不蓄须?”
褚昉愣了下,话题转的太快,他一时不知妻子想做什么。
他已过而立之年,却执着于将面容修的白白净净,像个年纪轻轻的后生,甚至因为这事被圣上取笑,言他不服老,欲共天地争岁月。
他不蓄须,确有私心。因为周玘年岁比他轻,他总不能在相貌上早早老过周玘。
难道这点心思被妻子识破了?
“我胡须硬,怕扎着你。”褚昉胡乱找了个借口。
陆鸢抿唇忍笑,两个小酒窝盛满了明知故问的狡黠。
褚昉手下一紧,掐着妻子腰,“笑我?”
“照卿,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何心思我也明明白白,你知道么,我看账本,茶庄的盈利比七年前翻了三番,陆家绣庄更甚,翻了五番,七年前,还没有土蕃劫掠之乱,那时的生意好做,我们都以为那时就是大周最好的时候,可是现在比那时更好,照卿,这是圣上的功劳,却也是你的功劳。”
褚昉猛不丁被妻子如此夸奖,心底早有一丛一丛的花儿怒放,面上却无甚波澜,只是抬手刮刮鼻尖,挡住了忍不住勾起的唇角。
“照卿,就算你不再是紫薇令,你的功劳就能被平白泯灭了么?”
褚昉真正忧心的并不是功名利禄这些身外之物,而是始终提着的一口气,但这口气与陆鸢说不得。
“照卿,你就算不再是紫薇令,还是蛟蛟和十一的爹爹”,陆鸢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坚定道:“还是我的夫君啊。”
褚昉愣怔片刻,眼中有一道光冲了出来,他按着妻子贴近自己,低头说:“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他如果没理解错,妻子说的是,要与他患难与共。
这次是十万分真心。
···
南城门外,前往泰山的出行仪仗已经就绪,褚昉穿回了久违的银色明光甲,兜鍪上的红樱在日光下格外醒目,他抱着哭啼啼的女儿,柔声哄劝着。
此去泰山至少需要两个月才回,蛟蛟还没有很准确的时间概念,只觉得要很久见不到爹爹,舍不得。
褚昉哄了好一会儿,承诺给她带新奇的玩意儿,才将人哄得不哭了。他放下女儿,看向妻子,“若有事,及时与我递信。”
陆鸢含笑点点头,每逢离别,他总是如此嘱咐。
“你万事小心。”陆鸢说道。
褚昉是这次的封禅使,圣上和百官的安危系于一身,不能有半分差错。
“不必忧虑我。”
他看向站在妻子身旁的儿子。
十一自出生以来,头一回见到穿着铠甲的爹爹,眼睛都看直了,目中满是钦佩。
“十一。”褚昉叫了句。
“到!”十一气可食牛,引来一片回头。
他经常与堂兄们玩点兵点将的游戏,爹爹这身装扮喊他,他不自觉便荡气回肠地应了声。
褚昉欣慰地低下身子,拍拍儿子稚嫩的肩膀,问他:“想要什么礼物,爹爹回来给你带。”
十一稀罕地摸着爹爹护臂,眼睛亮晶晶的问:“等我长大,这身衣裳能给我吗?”
“这得去跟圣上说。”褚昉笑道,儿子根本不知他小小年纪是在讨官儿当了。
十一信以为真,眼神朝人群中瞥去,寻找圣上的身影,见陆徽和周玘朝这里走来。
“舅舅!”十一想起周玘曾答应给他带好玩儿的,对褚昉说:“你跟圣上说,把衣裳给我就行,其他礼物周舅舅会给我的。”
褚昉本想教训儿子不能随便要别人的礼物,但周玘和陆徽已到近前,他便没再说话。
陆徽来与长姐告别,寒暄几句,怕再惹蛟蛟哭,没敢说太多,正要离开时,听蛟蛟带着哭腔说:“小舅舅,周舅舅,你们要小心,阿娘说爬山很危险,别叫摔着了。”
周玘愣了下,随即温和地点点头。
陆鸢怕女儿纠缠褚昉才这样说的,没想到她这么贴心,竟拿这话嘱咐两位舅舅。
十一也说道:“你们要是遇上危险,就喊我爹爹。”
他指指褚昉的铠甲,“我爹爹很厉害,摔不坏。”
“能摔坏!”蛟蛟心疼爹爹,冲哥哥嚷道:“爹爹也能摔坏!”
褚昉欣慰地看着女儿,只笑不说话,果然付出都是有回报的。
十一想了想,改口对周玘说:“那你们互相照应,都别摔着了。”
周玘心中一动,面色平静地点点头,竟不自觉朝陆鸢看了眼。
陆鸢本来看着儿子,察觉周玘递来的目光,并没避开,而是迎着他目光,说了句:“路上小心。”
周玘笑了下,眼中的光似乎又清澈了。
“好了,快走吧。”
褚昉状似随口催促了一句,待陆徽和周玘离开,他握了握妻子手,说:“生意虽重要,别累着自己。”
陆鸢点头,本以为他要再交待让她照顾好家中事务,但他却什么都没再说,转头跃上了马。
“爹爹,早点回来。”蛟蛟嘴角已经撇了下来,泪水在眼中打转,却没有落下。
车马辚辚,浩大的仪仗缓缓启动,褚昉没有回头,只留给妻儿一个矫健的背影。
周玘却在这时回了头,目光落在陆鸢脸上,但她的眼神却追着褚昉离开的方向。
陆家小弟就在他旁边,陆鸢却并没看过来。
周玘收回目光,望了望飘飞不定的柳絮。
···
凌晨,天光未明,泰山脚下的官驿内,周玘望着桌案上的两个皮质水囊,目光似深海里阳光透不进的沟壑。
一个囊里装的是酒,一个是茶。茶是他的,酒是给褚昉的。
他手中还有一包药。
不是毒药,只会让人嗜睡而已。
封禅大礼已经顺利完成,不日启程还朝,他和褚昉约好今日一起登顶看日出。
他一宿无眠,这些事本该昨夜就做好的,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下手。
明明早就做了决定,明明设想过千万次这样做的后果,明明已经打算承受这后果。
还犹豫什么呢?
褚昉已经完成了他该做的事,圣上不会再留他继续为相,也不会在意他死活,他此时遇难,圣上还会念他往日功劳,厚待体恤他的家人,凌儿可以体体面面的继续留在长安,不必跟他去那塞外苦寒之地。
周玘打开了酒囊封口,拿起药。
别再犹豫了,他告诫自己。
只要没了褚昉,往后再没人能阻挡他和凌儿在一起。
凌儿心里有他,虽错过了这么多年,但只要他坚持,凌儿不会拒绝他的真心,他们还可以有很漫长的余生。
他苦守这么多年,不就为了能和凌儿携手余生吗?
至于那双儿女,他也会好好待他们,比之前更用心。
他只想要凌儿罢了。
周玘目光完全沉静下来,将药悉数倒进酒囊,摇匀了,去找褚昉。
一路崎岖,褚昉和周玘登上山顶时,太阳还未露头,但东方的层山之外已是光芒万丈。
周玘知道,太阳就在那山峦之下,很快就能冒出来,普照大地,驱散一切阴霾。
褚昉看过好几次日出了,陪圣上看了一次,陪贺震看了一次,陪陆家小弟看了一次,没想到临走,又陪周玘看了一次。
来日,定要带妻子来看一次,这才是正经事。
褚昉坐在石头上,撕鸡腿来吃,周玘递来酒:“说好你带肉,我带酒,尝尝?”
褚昉接过来,“自要尝尝,看看一个从不喝酒的人给我准备了什么酒。”
他灌了一口酒,问周玘:“为何约我看日出?”
他以为他就算想找个人陪,也会约陆家小弟。
“那你为何应我的约?”周玘反问。
褚昉吃肉不说话。
“因为好奇。”周玘说道:“你想知道我约你做什么,想知道我会和你聊什么,或许,也想趁机劝我些什么,我猜的可对?”
褚昉灌了一口酒,看着冉冉升起的红日,回答他:“既猜对了,有话直说。”
“我不想让你带她离开长安。”
周玘也盯着那轮跳跃的红日,“可你若继续留在长安,又会很尴尬,圣上该寻个什么错处罢你的相呢?”
“你为相六年,树敌无数,有多少人等着今日,你比我清楚。”
“墙倒众人推,你一旦落难,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必将你踩死,而圣上不仅不会保你,还会顺势而为,叫你永无翻身之日。”
周玘看向褚昉,“还记得那位被流放的兵部尚书么?第二年,他就死在了流放之地。他从东宫属官做到天子近臣,你可曾见圣上对他手软?”
褚昉盯着周玘,“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若有难,凌儿必会为你奔走,我不想她低声下气的求人,哪怕是求我,我也不想。”
“褚昉,我等了这么些年,只想保全凌儿的体面。你被人排挤,被人构陷,我多少次也想出份力,可是一想到你入狱,会牵累凌儿奔走求人,我就难受,难受也不甘心。”
“偏偏凌儿每次还要我助你。”周玘唇角噙着苦涩的笑。
褚昉目色沉了沉,“她何时要你助我?”
“她不曾开过口,但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便知晓她何意。”周玘神色黯淡,又想起来泰山之前,陆鸢送行时追随着褚昉的目光。
褚昉冷哼了声,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周玘就能知晓其中深意?他们二人就默契到了这般地步?
他才不信,定是周玘自以为是。
“褚相,你猜的不错,我不肯离开长安,就是放不下凌儿,我怕她在褚家又受什么委屈,我怕她被你牵累,我怕又像以前一样,不能及时护下她。”
“她是我的夫人,用不着你操这份儿闲心。”褚昉冷声说。
周玘自嘲地笑了下,“褚昉,凌儿是你的护身符。”
若不然,他早有机会对付褚昉,何必非等圣上过河拆桥的这个契机?
褚昉本想回一句“阿鸢也是你的护身符”,想了想,不欲周玘知道陆鸢为他做的那些事,尤其是为了抢回周玘与自己做的交易,便什么也没说。
周玘若知陆鸢因他失约未悔婚而赌输,不得不重新嫁进褚家,大概这一生都不能放下执念。
褚昉举起腰带上系着的福囊,对周玘道:“你说的不错,阿鸢就是我的护身符,瞧见没有,这个福囊是阿鸢亲手绣给我的,她生平第一次绣福囊,专门为我绣的。”
褚昉满意地端量着福囊,“上面写着,‘烟火年年,来日方长’,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周玘不答他的话,从怀中掏出一个比铜钱略大些的圆形物。
褚昉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却拿眼瞥过去细看。
好像是一个破布缝制的小挂件,锁边的针脚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糙的很,但莫名熟悉。
上面还写着字,不是绣上去的,毛笔写上去的: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丝。
字迹虽然稚嫩,但已透出陆鸢的字韵来。
褚昉收回目光,听周玘说道:“这是凌儿第一次学做女红时做的东西,因为被我哥哥嘲笑手艺拙劣,她气得要扔掉,我教她写了诗,留了下来。”
褚昉脸色很沉,收回目光不说话,又灌了两口酒,竟有些困了。
依他的酒量,这一囊酒喝完都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难道是连着几日登山,乏了?
他揉揉眉心,想站起来走动两步,听周玘说道:“褚昉,你如今有的,我都曾有过,只多不少。”
“你到底想说什么!”褚昉摔掉了酒囊。
难道周玘约他出来,就是为了再三强调他和陆鸢曾经多么美好吗?就是要告诉他,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不及他当初十分之一吗?
周玘看向褚昉,茫茫的困意也遮不住他眼中的怒火。
“你困了么?”周玘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你可知,多少个夜里,我都是靠这个药才能睡上两个时辰。”
褚昉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恍然明白了周玘真正的目的。
“你猜的不错,酒里有药,助眠的。明日,所有人都会发现你意外坠崖身亡。”
“功成,名就,身死,褚相,这不啻是个体面的好结局。”
周玘逼近褚昉,眼中透出前所未有的诡谲,“或者,你现在拼死一搏,把我推下去,彻底拔掉我这根心头刺。”
药劲很猛,褚昉不只眼皮打架,胸口也沉闷得如有巨石压迫,莫说站起来,便是舌头也不受脑子支使了。
他艰难地开口,“我若活着,必叫阿鸢心中只有我一人。我若不能活,倒不介意她忘了我。”
“我房里有给阿鸢的板栗,给蛟蛟的木雕娃娃,十一的连弩,记得给他们带回去。”
褚昉靠着山石,摸到一颗尖锐的石头,想抬起来砸自己手背,好清醒一些,把话说完,却混混沌沌不听使唤。
周玘的这份杀意酝酿多年,今日终于落下,自是一击必死,不会给他任何转圜余地。
他死于坠崖,没有人会猜疑到周玘头上,凭谁也不会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能将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将推下崖去。
甚至他的妻儿,也不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猜测。
在妻子心里,周玘清正纯良,绝做不出害人性命之事。
可他若应周玘所说,拼死一搏,先将周玘推下去,性命大概得以保全,但所有人都会指责他。
于公,周玘会是下一个紫薇令,他嫉妒不甘,所以害人性命。
于私,旁人不知,但妻子和陆家小弟深知,周玘是他的心头刺,他欲除之而后快。
别人说什么,如何误会,他不在乎,唯有妻子那里,他如何交待?
妻子不会信他的辩解,不会信他是自卫才杀的人。
妻子猜疑过他,曾经那般怕他伤害周玘,他真做下这事,不论是何缘由,妻子再不会原谅他。
真走到那步,与死何异?
“阿鸢,我说过,不会动他,你信我。”
褚昉眼皮已经彻底合上,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后,整个人身死一般彻底安静下来。
红日初升,飞鸟尚未离巢,山脚下的村邑还在酣睡,天地间好似只有山顶上一坐一立的两个男人。
周玘负手站在崖边,崖高万仞,摔下去定粉身碎骨。
还犹豫什么,只差最后一步了,只消抬抬手,将褚昉推下去,他便无须再忍。
依凌儿的性子,不会替褚昉守寡,他会陪着她忘掉褚昉,和她一起抚养一双儿女。
蛟蛟和十一也很喜欢他,不是么?
伤心总会过去的,更重要的是未来。
可是,临行前,蛟蛟嘱咐他要小心爬山,别摔着了,十一交待他要和褚昉互相照应。
蛟蛟如此依赖爹爹,生怕他摔坏了,十一如此崇拜爹爹,觉得他可以保护所有人。
还有凌儿的目光。
忘掉一个美好的人,这过程漫长且痛苦,他真要让凌儿再尝一遍他尝过的苦吗?
他以为他能狠心做下这个决定。
···
褚昉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揉揉眼睛,看到了满天繁星。
他背后仍是冰凉的山石,手中还攥着那块尖锐的石头,腿有些僵硬。
他没有立即站起,而是看着夜空,心想,原来地府里也有星星?
“醒了?”周玘的声音传过来。
褚昉循声望过去,见周玘坐在另一处山石上。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袍,清风朗月,殊为相衬。
褚昉愣了下,用力攥了攥手中尖锐的石头,察觉疼,意识到他还活着。
周玘最终没有下定决心要他的命。
“你比我想象中睡得久,抗药性真差。”周玘若吃相同剂量,顶多睡三个时辰,褚昉睡了得有六个时辰,从太阳初升睡到了满天繁星。
“你放到酒里试试,管比我睡得还久。”褚昉不服。
“下山吧。”周玘一句话没再多说。
褚昉也不再问,不管周玘曾有何心思,这就是最后结果了。
他苦等了那么多年,最后却放任自流,功亏一篑,他很清楚错失了这次机会,他以后再无杀他的可能了。
他以前怕连累陆鸢没有对付他,以后更不会。
“不怕我寻仇么?”褚昉忽然问。
“那你之前为何不把我推下去?”周玘反问。他察觉褚昉对他也是有顾忌的,圣上的看重可能只是其中一端。
褚昉不答,他怎么可能叫周玘知道,陆鸢始终偏心着他。
“困了,推不动。”褚昉懒散地说。
“我等你寻仇。”周玘声音淡淡地,满不在乎。
“累了,不想寻。”
“不过今天的事,得跟阿鸢说说。”褚昉的语气听不出认真还是玩笑。
听周玘轻笑出声,“去吧,看她信不信你。”
有恃无恐。
他知道褚昉开不了这个口。
褚昉没有说话,心里却知,周玘不会再去招惹陆鸢了。
周玘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之前所为皆是为今日之事铺路,想取而代之,做事故意模糊边界。
但周玘今次没有杀他,尽弃前功,以后,定会守住分寸,守住边界。
“周元诺。”褚昉叫住他,“你真打算此生不娶吗?”
“褚昉,我不干涉你,你也别来干涉我。”
褚昉看着月白色清瘦的身影,望了望天上的明月。
仰望这轮明月的人,有点倔啊。
但,他也很倔,不能让。
···
褚昉无故失踪一天,回朝后被圣上以擅离职守为由罢黜相位,调到大理寺任职,周玘则升任紫薇令。
对褚昉来说惩罚不算太重,但他更想离开长安。
但圣上既已有决断,他再自请驻疆,倒像不满圣上安排,怄气出走似的。
为此,他闷闷不乐了许多日。
这夜儿女都睡下后,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进了帐中,褚昉忽然抱紧了她。
只是抱着,没有其他过分的动作。
此时已是春夏之交,他贴得又那样紧,陆鸢像是被一团火裹着,挣了挣,嫌热。
“阿鸢,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他声音很低,带着委屈和后怕,还有许多眷恋。
陆鸢从没见过他这可怜模样,也不嫌他抱得热了,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我在山上喝酒,喝完困了,在山上睡了一觉,差点摔下崖去。”褚昉半真半假地说。
陆鸢愕然看着他,没想到一个看上去那么沉稳的人竟会做出这般幼稚危险的行径?
“借酒浇愁?”陆鸢只能想到这种解释。
褚昉点点头。
“还在为不能做紫薇令的事耿耿于怀?”
褚昉摇头,下巴在她额上蹭,“因为想你。”
陆鸢发愣,他已上手宽她寝衣。
“想要两回。”褚昉贪心地说。
天热的时候,陆鸢不喜黏乎乎的感觉,褚昉已经很久没有太过放纵了。
“不行,还得沐浴,好累。”陆鸢的声音已变了。
“阿鸢,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声音很轻,像细细密密的春雨,遍施甘霖。
帐内没有了说话声,偶尔听到风雨飘摇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