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面
陶保让锦衣卫的人押了尤化到大殿中央。
他的身上已经被动了刑,双腿已经被人打断,无人搀扶,此刻他就如同一摊烂泥倒在了地上。
因着杨昌平放纵的缘故,宦官愈发势大。东厂的刑罚十分残酷,尤其是像尤化这种得罪了建文帝的小官,更是叫东厂的人不把他当作人来看待。
文官之间都有一种观念,那便是各式各样的“谊”。
在大昭有许多种“谊”,如同礼部尚书郑府同信阳侯府结亲便称作姻谊;同一年中举人或者进士称作年谊;而同一乡同一县出生的也叫乡谊;甚至还有师生之谊……
文官们之间的这些关系构成了错综覆杂的网络,有时候往往得罪一人,就是得罪一个党派。
东厂的人拿捏准了这尤化无父无母无子,背后更遑论什么势力撑腰。若真要说有势力,撑死了也是那些别有居心利用他这个楞头青去弹劾建文帝的人,但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他们溜得倒比谁都快。
这尤化是建文十四年的会元,在那年的春闱中夺得第一。然而他考取了功名,整整十年才从当年的七品官混到了如今礼部文选局的主事这一六品官。
这十年才升一级,由此也可见其为人处世是何者模样了。
尤化背后势力干净,却有不少的人想要拉拢他,但他眼中只有大昭,没有功名利禄,任是谁的面子他都不愿意给。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楞生生的人在这样的大昭连一年都活不过,然而他是个出了名的实心用事的人,在整个大昭都知道这样一个刚正不阿的人。
他住在茅草屋丝毫没有受贿,就连妻子也不曾娶,是以至今四十岁仍是无儿无女。他父母早逝也更叫他怜贫惜弱,然而自己过年的时候甚至连一桌热乎的团圆饭都不曾吃上。
他是极端的廉洁,也是极端的诚实,也正是如此才叫他惹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他呵斥建文帝因一己私欲宠幸妃子,不愿立长耽误国本,上奏的折子从一开始的好言相劝到如今的恶语相向。东厂若再放纵他不抓,只叫他们跟着一起倒霉遭殃。
好在林观德回来了,建文帝把这事交给了她来办。
林观德从前便知道尤化这人,她知道东厂的酷刑磨人,但见他落得这样的下场倒也不禁唏嘘。
建文帝见到那受尽了酷刑的尤化,双眼圆睁,斥道:“你背后之人是谁!是谁叫你上的奏!”
尤化趴倒在地上,就连后襟都沾了汗水和血迹,往日的尤化两袖清风存浩然正气,然而如今他这副模样如同牲畜一般趴在地上还有什么文人风骨可言。
在场有不少人看得心惊肉跳,但他们心意已决,纵是尤化死了他们也不会眨下眼睛。
尤化断断续续地回答着建文帝的话,“没有人……没有人要臣上奏,臣……自始至终皆是……皆是一人。”
建文帝愤怒拂袖,桌上的碗筷杯盏被挥了一地。
林观德知道建文帝为何这般生气。七年前的事情给建文帝造成了莫大的伤害,这些个文官大臣竟然还敢让那日再一次重现。
只不过这尤化当真是替罪羊,这个大昭也就这么一个人是真心规劝建文帝立嗣,他不为了名声,也不为了权势。他只是想要早些立嗣,让大昭免于在党争之中遭受动荡。
他怒道:“你不过是想要沽名钓誉,还同我说什么自始至终只你一人!”
他从高座上头走了下来,指着尤化一字一句铿锵骂道:“你怀了天底下最最肮脏的心思,你就是想要踩着朕名垂青史,朕偏偏叫你不如愿。”
建文帝如今再不相信任何人,这尤化此刻在他眼中竟比从前那些劝他立嗣的人更可恶,更是狼子野心。
林观德看着建文帝这般模样也不敢再出声。
谁都不敢再说话,只这不要命的尤化还在凄声说道:“臣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苟延残喘至今……全仰赖圣上如天之德……如今官府贪墨横行,君臣又因为立储一事争得不可开交……臣一生之中从未愧对何人……若是要命陛下便拿去罢!”
尤化说的话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但大家心中虽然知道,却从未有一人敢把这话放到台面上来说。
尤化已经气虚至极,这会断断续续说了这些话再也撑不住了,口中猛地呕出了一口血来。
他此番已经做好了万全赴死的准备。
血腥味弥漫在大殿之内,叫人十分难受。外边圆月照在这处,却为太和殿带不来一丝温暖,殿内的气氛冷得吓人。
林观德知道这尤化这会是真不要命了,但他并非常人,他的直名遍布天下,若他死了文官们势必借此由头掀起一番风波。若今夜建文帝当真杀一儆百处决了尤化,才是叫落入了两难的地步。
林观德真怕建文帝一怒之下就杀了尤化,到时候又要当个甩手掌柜把这烂摊子甩给了自己。
果不其然,建文帝对门外候着的锦衣卫喊道:“来人,尤化蔑视皇威,妄议朝纲,施髡刑,去除衣冠受二十大板。”
大昭有一种刑罚叫做髡刑,髡刑是一种羞辱刑,就是通过剔除犯人的头发和胡须来达到惩治的作用。
而君子爱惜衣冠甚重于性命,建文帝除了实行这样的刑罚之外竟还要剥去了尤化身为读书人最后的体面。
周围大臣没有一人为这尤化说话,他们有些人的眼中甚至透露出了兴奋,巴不得叫这尤化早日受死,好让他们能执起笔杆讨诛建文帝。
林观德刚想动作,馀光却瞥见谢明先她一步,走到了殿中跪到了尤化身边说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皇上不能这样折辱尤主事。”
少年跪得笔直,丝毫没有畏惧。
谢侯爷虽也不想见尤化这般受辱,但如今他死了才是最好的下场。况且这时建文帝正在全怒之时,今日不见血是不会收场,谢明今夜发什么疯非要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他急急喊道:“你给我住嘴!”
他的声音沈重沙哑,急急一声显然也是被这谢明吓坏了。
建文帝眉间阴郁愈发沈重,他盯着谢明说道:“谢明,你第一次开口朕已经是给了你脸面了。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吗?!”他顿了顿后又说道:“折辱?你同朕说折辱?如今你们这样逼谏,何曾将朕放在眼里!朕从小到大来,才是日日在受你们折辱!”
这个时候最好的法子便是置身事外,若非林观德怕建文帝杀了尤化惹来麻烦,这会一定躲得远远的不吭声了。谢明方才还在劝建文帝立长,如今这会应该沈默看着才是,何故出面。
她从前只以为谢明出生高门不通人情,如今看来发现他好像也变了些。
他今夜没有任何目的,在建文帝龙颜大怒的时候出面也只是为了尤化能体面一些,不要受此侮辱而死。
建文帝只气得头脑发昏,他连带着身形都摇晃了几分,陶保见状赶忙扶了上去。
灯火摇摇晃晃照在建文帝的脸上,他眼中似有泪在闪,“朕要叫你们好好算算!朕幼年即位如今三十有馀,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多年。自登基以后朕就入了文华殿听学,每日来来回回习得便是那三样:经书丶书法丶历史。若是读错一次一句,便要被老师母后训斥罚跪,慈宁宫里头的每一块砖我都能细数出它的模样来!老师勤勉督导对我日夜苛责,我何曾有过一句怨言!”
建文帝口中的老师便是前任首辅闻时正。
他说至伤心处,竟连称谓都从朕变作了我。
“我敬天法祖,敬重天道,但凡有那天灾人祸便也要去时时刻刻检讨自己,朕被逼着下的罪己诏还少吗?!朕的皇后也不是自己选的,是你们塞给我的!我不喜她人尽皆知,但我何曾苛待过她?朕自问当皇帝的这些年来勤勤恳恳问心无愧。倒是你们,一个两个只恨不得把朕逼死活剥才好!”
不得不承认,这建文帝确实是他们见过最好带的皇帝了,就连三次入阁的徐次辅徐青也是这样认为,他看着建文帝长大:建文帝幼年登基,一切都在司礼监和内阁的把持之下,他勤劳不耍脾气,一切都按部就班,唯恐松懈了下来叫人失望。
然而他如今看着大臣们的目光凶狠,全然没了幼年的良善。
他提到了自己的老师,提到了自己的母后。林观德知道这是建文帝内心最不愿提及的事情,如今被逼得急了,却把这疮疤血淋淋地扒开来叫众人看清楚。
林观德心中长叹,建文帝还是不够心硬,竟把软肋漏了出来叫人看,若是她如何都不要叫人看见自己的痛楚,因为他们不会怜惜你,只会寻摸者怎么掐你的伤口才能叫你流出更多的血来。
锦衣卫的人见皇帝发完了脾气,想进来拉了那尤化去受刑。
然而谢明跪在尤化的身边始终不肯让步。
谢明不肯让开,锦衣卫知这小侯爷身份尊贵顿也犹豫了起来。
谢明兀地磕了一响头,声音在大理石的地上竟十分之响,他磕了一个响头后还觉得不够,陆陆续续又磕了两三个,洁净的额头上角早就已经渗出了鲜血。
那谢侯爷见此几乎失了理智,他纵是责罚谢明也不曾让他流过血,这谢明过几日就要秋闱,把脑子磕坏了可怎么办!若是再等,又是三年!
他忙冲到了谢明身边,拉扯住他不让他再继续磕头。
就连铁面无私的尤化见此竟落了泪,“小侯爷,我……贱命不足惜,不要为我这样伤身啊!”
然而谢明不依不挠,不顾谢侯爷阻拦,依旧在磕头,似乎建文帝不松口,他就一直磕不停。
谢侯爷见谢明这副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只能舍了老脸向建文帝服软,“皇上!请全尤化衣冠,留他一命!”
建文帝已经恢覆了往常模样,见是谢侯爷开口,只盯着他问道:“他犯罪在先,你告诉朕凭什么饶他。”
谢侯爷怕这谢明真在这处跪死跪残了,只能无奈说道:“立嗣一事,臣不再插手!”
其实谢侯爷这会也是耍了个心眼,他不再插手,不代表谢家不插手丶谢明不再插手。但他能在群臣面前说这话已是给了建文帝莫大的面子,建文帝朗声说道:“好!你给朕记住今日所言!”说完便大笑离开了此处。
在场的文官,不管是大皇子一派还是二皇子一派,都只等着尤化一死便造势逼他立嗣,然而最后竟然被谢明阻了去。
建文帝走后,谢侯爷再也遏制不住了怒火,往谢明脸上狠狠打去一掌,他怒道:“逆子!”
谢侯爷这会气得几欲昏死过去,使了全部的力气竟叫谢明被打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