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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甚 作品

第八十二章 倘若不相知

    钟玄胤坐竹简为筏,徜徉时光之中。

    左丘吾的烛泪,掠过他的眼睛。滴在竹简上,都是斑驳的痕。

    此圣痕也!

    钟玄胤已经跃升了生命的本质,《勤苦书院》这部作品,也在做根本性的跃升。

    左丘吾用来留下七恨的那些力量,在七恨的意念逃走后,尽都投入此书中,一滴都不给自己续命。而以余命,镌刻永远的圣痕。

    在可见的未来,勤苦书院将借助这部镌刻圣痕、无限升华的《勤苦书院》,拥有代代相传的圣级的力量。这才是在大争之世,延续书院传承的根本。

    司马衡说左丘吾写的只是,七恨说这部作品平庸,左丘吾全都不否认。

    但司马衡救不了勤苦书院,七恨品尝了败果,而他改变这结局。

    他们想要的不一样!

    主持【黑白法界】的剧匮,其所端坐的【矩座】,这时变得透明了。

    它像是一间囚室,也像一间书房。

    白发苍苍的崔一更,直脊坐于其中。

    太虚阁将这个关键角色放在这里,是监察也是保护。

    他的桌椅都是规条所交织,此时身前铺开了一卷长简。

    手中悬剑为笔,正一笔一划地刻写。

    他的眼泪滴落在竹简上,他的白发复转为黑。

    他的面容归于年轻,他的眼神却愈发沧桑了。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他没有一句话。这部名为《勤苦书院》的著作,最后一篇,最后一笔,写的是——

    “先生有名左丘吾者……舍命注《勤苦》。”

    史家也好,家也罢,所有的笔法都是为人所用。

    左丘吾唯一在乎的身份,是“先生”,是勤苦书院的院长。

    所以他可以写史曲笔,所以他可以写作不被承认,所以天下皆可疑他,甚至能够带着骂名死去。他只要勤苦书院最好的未来——虽然路途曲折。

    这就是这部作品最后的故事了。

    远离人性、身为超脱之魔的七恨,终于看到——

    左丘吾心存死志,不是矫饰。

    他做的那么多准备,留下的那么多后手,不是为了改写他自己的结局。

    而是为了一个真正圆满的故事结尾。

    为了最完整的勤苦书院。

    除了他,谁都不会死。

    他走以后,勤苦书院永志春秋。

    从史家名儒到一代魔君,再到超脱之魔,七恨已经从不同的身份,看到过很多个左丘吾。从《时代建筑史说》、《上古封印术演变之我见》,再到现在的《勤苦书院》,祂每一篇都读过,对左丘吾的认识不比旁人少。

    但从未有一刻,觉得这个人是如此清晰。

    是身为超脱之魔,也觉得清晰,觉得深刻的程度。

    “为何做到这一步呢?”祂不禁问。

    左丘吾在焰中凋残,自脖颈以下,已经全都融化了。只剩一颗孤独的脑袋,浸在他的过去、浸在烛泪中。

    为何开启那一个个注定挣扎的世界,推演那么多痛苦的篇章,一次次地干涉其间,感受绝望?

    为何要考验那些我爱的人?

    因为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了!

    中央北狩、草原焚书、圣风魔劫……

    天下第一书院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打击,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一个地消失。

    这么努力奋斗,这么认真生活,这么有生命力的每一个人。

    不要再无辜地死了。

    只希望……春秋常在,书院永志。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勤苦,为自己赢得美好。

    穷我所有,推演万章——

    求一个最完美的结局!

    左丘吾是痛苦的,但也感到幸福。

    左丘吾是有话可说的,但又没有言语。

    吴斋雪不配听他的心声。

    而斗昭的天骁刀抹过,彻底抹掉了七恨意念逃离后的那一眼空白,也斩碎了七恨的余音,令其话不成章,句未成行。

    嘎吱,嘎吱,嘎吱。

    时窗的摇响在这时忽然激烈起来,这扇被推了又关、关了又推的时窗,本不必再推开,因为七恨的超脱意念,已经通过时窗动摇的罅隙逃走。这会儿大概已然经行司马衡之身,穿越历史坟场,回到万界荒墓。

    这一刻人们才恍然惊觉——好像所有人都忽略了司马衡的存在。

    好像他真的只是一卷陈旧的书,被拿起就拿起,说束之高阁,就束之高阁了。

    可他是司马衡!

    猝然的罅隙,不可能逃得过司马衡的注视。动摇的时空封镇,挡不住司马衡的史刀。

    左丘吾封闭了、春秋笔又锁死的时窗,七恨利用“吴斋雪”所摇动、但也懒得推开的时窗,在一次激烈的摇响后,从外而内,被逆向推开了。

    噼里啪啦,是历史的风雨声。

    那卷被【春秋笔】封住的竹简,再一次展开了。

    黑色的棋子在转动。

    那枚代表了司马衡的黑棋,在棋格囚笼里缓缓地转,给人一种拨动了时间的感觉。

    司马衡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具体了!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陷在【历史坟场】里的司马衡,正通过这只眼睛,观察此间的所有。

    他看着这个棋格,看到这个棋盘,而后是黑白法界,是名为《勤苦书院》的这本书……是《勤苦书院》之外的这个世界!

    短短一眼,沧海桑田。

    最后视线又落回棋盘上,立于此处看彼处,再见旧相识。

    司马衡失陷久矣。现世时间过去了大概三十年,但对于陷在历史坟场里的司马衡,和写作《勤苦书院》、推演不同篇章的左丘吾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他们偶有交流,用棋子对话,但从未再见面。

    这是许多年后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左丘吾只剩残颅,他已经耗尽所有,无法再阻止司马衡的回归。只定定看向这颗黑色棋子,投去了带着几分哀意的眼神。

    他最清楚司马衡不是什么恶人,恰恰相反,司马衡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那种人。他从来没有什么私心私情,他只是坚定,只是执着,只是相信真相的力量,只是笃定史家的责任。他只是一柄岁月的刻刀,对历史永怀敬畏。

    当今世上,敬畏历史的人其实不多!

    司马衡相信历史是最后的公正,所有人做的所有事情,都应该赤裸干净地放在那里,让后人评判。

    唯有真相不偏移,时人才能有所忌。时人之行,才有所矩。

    可司马衡现在还不能回来。

    现在的勤苦书院,还握不住这样一柄锋利的史刀。

    这三十年发生的诸多大事,全都能够如实记录吗?有些所谓的真相,是能够去发掘的吗?

    齐国的长生宫主姜无弃,是因什么而死,牵扯当年怎样的皇宫秘事?

    熊咨度的十年养望,究竟是怎样一局,三分香气楼是如何逃楚,这些都能够细究吗?

    景天子当年宴请长河龙君,究竟说了些什么,长阳公主姬简容,宴上果真只是舞剑吗?

    荆天子唐宪歧的亲哥哥,当年让出皇位,为国而死,死前将独子托付给唐宪歧——这就是今天的贤王唐星阑,其才能远胜于荆帝骨肉,是曾和姬白年交手不落下风的存在。荆帝之所以犹豫不决,迟迟不定储位,真是在意血脉传承胜过帝国大业吗?

    ……

    太阳底下无新事,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各家有各家的不能言!

    司马衡相信他的刀笔能够刻写一切,也必定要刻写一切。

    可是他马上就要死了,再也没有人能给司马衡补窟窿了!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一看!

    然而他也明白,他的哀意对司马衡也毫无意义。

    为了不受干扰地完成《史刀凿海》,司马衡究竟付出了多少,割舍了多少,旁人或许不清楚,他难道不明白吗?

    这是一个不会被任何事情动摇的人。这一点在过去的时间里,已经一再证明。

    所以他只是看着,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礼恒之一度抬起了手,可是又放下。

    对于司马衡,书山的态度也是复杂的!

    身为当代礼师,他怎么能不支持这个追求真相的史学宗师?史家的丰碑,正是司马衡立起!

    可身为儒家宗老,他又怎能不顾念左丘吾奄奄一息的顾念?如何能让司马衡再回来,陷勤苦书院于水火?

    他明白这话说得其实不对,陷勤苦书院于水火的,不该是司马衡,而是那些无法坦然面对历史真相的存在。那些恼羞成怒的,自恃强大,根本不尊重历史的存在。

    可礼制归礼制,道理归道理,现实是现实——书山已不是儒祖坐镇的时候,早已挡不住天倾的风雨。那株折断的十万年青松,还不能够让人清醒吗?施柏舟的死,还不够明确书山的位置吗?

    倘若今天成功伏杀七恨,儒家的腰杆还能直挺一些。

    但毕竟失败了。

    礼恒之看着孝之恒,孝之恒也看着礼恒之,最后都无言。

    就连太虚阁众,在这件事情上也难以统一意志。且不说钟玄胤已经寻回,太虚阁没有更多的干涉勤苦书院事务的权柄。像斗昭若是性子起来,是不管那些的。

    可有一个问题他也不能回避——司马衡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这些不相干的人,要下死手将他永远驱逐在历史坟场中呢?

    最率性的斗昭也在犹豫,最不涉尘事的李一,找到钟玄胤之后已经准备回家。而太虚阁中声名最盛的存在,还在抵御他的魔气呢。

    最与这件事情相关的钟玄胤,还在努力把握跃升后的力量,努力掌控圣痕留刻的《勤苦书院》。左丘吾加强了圣痕的镌刻,有意牵制钟玄胤的心神,让他所选定的书院未来,避开道德的困境——司马衡是钟玄胤的老师,左丘吾是钟玄胤的院长。史学是他的道路,勤苦书院是他的家。他要怎么去选?

    是以此刻的【黑白法界】,竟然诡异地安静了。

    然后是司马衡的声音响起。

    “左丘吾,你总是徒劳地做太多。”

    司马衡当然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但他的这只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这只棋眸映照一切,但什么都不影响。它看到所有,但什么都不拥抱。

    只有那如刻刀般的声音,还在慢慢地说:“那都是庸人的笔墨。”

    在这样的时候,他还要残酷地说左丘吾是庸人!

    相较于旁观者的怒色,被这样轻蔑的左丘吾,自己反倒是平静的。

    “左丘吾确实是庸才一个!”只剩一颗头颅的左丘吾,很平静地说:“我远不如你。从来都是。”

    “我最多只能写写时代建筑,只能曲笔,无法直书。”

    “我早就不记得什么史笔如铁的理想了。”

    他承认不如,但不自怨自艾,他坦陈曲笔,却又异样的固执。他放弃了理想!可他没有因此变得渺小。他说:“我只想要书院里的孩子们都活着。”

    “那么——”司马衡的声音说道:“史家这块牌子,我要从勤苦书院摘走。”

    左丘吾看着他,第一次有了惊讶的神色。面对七恨的连番落子,对于局势的一再失控,他都不曾如此动容。

    因为他听出了司马衡的去意。

    这个只专注历史真相,从不会在意任何人感受的人。这个一心求道、笔刀之外无它事的史家第一人……他竟然也会做真相之外的考量吗?

    左丘吾曾无数次地想要劝他改变,却又明白那些话不必出口。司马衡不会改的。

    等到司马衡真正有所改变的时候,他竟有些无措了!

    “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回来。”司马衡说道:“我只是想……看看。”

    “在这里的每一念,都是时间的凌迟,计以千万年的刀割,我常常会忘记到底熬了多久——我,想家了。”

    司马衡是一个捉刀刻书,从不表露情感的人。以至于这偶然表露,也如刀刻一般生硬。

    “想家”两个字,出口尤为艰难。

    他终于是说下去:“我想看一眼。就看一眼。”

    “但我不会再回来。”

    谁也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司马衡,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他是史家的精神领袖,有门徒无数,有名有姓的弟子也有很多,在整个儒家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

    而当初他死里逃生后,想要回到现世,联系的唯一一个人,就是左丘吾。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朋友,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但左丘吾,把他推回了【迷惘篇章】。

    时间在【历史坟场】里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时间正是在那里消亡。偏偏他肩负执笔记史的责任,又必须要记得时间!

    所以他承受的折磨,远胜于其他意外沦陷者。

    一边意如刀割,一边感受深刻,必须要记得。

    可是他对左丘吾没有恨。

    这么多年站在窗外,他从没有真正推门。除了今天这一眼。

    不会,再回来。

    哐当!

    时窗就此关上了。

    【历史坟场】的痕迹,已经被清扫干净。

    只有呼呼呼呼的时光之风,吹散的都是过往。

    寒窗苦读,各执一论,互不相让,握手言和,对酒当歌,鲜衣怒马,载月读书,笑见霜发……

    曾经的故事,也发生了很多。

    忽然想起司马衡问的这句话——“我们相识相交多年了,却从未相知吗?”

    到了这样的时刻,左丘吾的残颅也燃尽了,仅剩最后一双眼睛。

    “从来无人知你如我,从来无人知我……如你。”

    这双疲惫的、一直注视着时窗的眼睛,缓缓的,缓缓地闭上了。

    焚于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