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无辜之人
陆鸢明知这事说不好就会惹得一身膻,果不出所料,褚昉根本不领情。
是她自己多管闲事,竟想替褚昉排忧解难,他那般说一不二的性子,什么事处理不来,何须她多言?
陆鸢闭上眼睛,暗暗告诫自己守住边界,人言至亲至疏夫妻,姻缘易结,也易破裂,不该说的话,不该操心的事,再不要多嘴一句。
褚昉看着妻子背影,默了会儿,起身下榻,往璋和院去了。
翌日晨起,褚昉没来兰颐院用饭,陆鸢想他因郑孟华的事烦心,说不定早就出门了,也未多想,用过饭便进宫了。
她今日进宫本为交付汝州新送来的一批瓷器,因是作为国礼赐予外邦使者,须得小心验看,这等要事她从来不会假手于人。
陆鸢手边事将将忙罢,刚与宫里的主事作辞,打算出宫,听闻圣上召见,要她去麟趾殿见驾。
“不知圣上召我何事?”
陆鸢常打交道的多是位份颇高、掌管宫内大小事务的妃嫔,偶尔会在某个妃嫔处撞见圣上,也只是行个礼,并无过多交集,圣上这次缘何特意召见她?
那传召她的常侍倒也是和善之人,同她说了缘由:“褚夫人不必忧虑,原是来了几位蕃使,译语官都不通其语言,周相说可能是拂林国人,说不定您听得懂他们所言。”
“原来如此。”陆鸢少时教过周玘一些蕃语,多是蕃国国名,他大约凭着拂林国名推断出来的。
入麟趾殿,行过礼,简单交谈几句后,陆鸢确定他们确是拂林国人,圣上遂命陆鸢为临时译语官,这几日便随其他朝官一起招待来使。
当晚,麟趾殿设宴款待蕃使,有几位使者对陆鸢敬酒,陆鸢推辞不过,喝了几杯,脸色很快漫上酡红。
她酒量尚可,但就是上脸,辉煌如昼的烛火映着她红扑扑的脸蛋,艳比桃李。
拂林国人好歌舞,酒酣之时,伴着宴上的曲子便离席踢踏着跳起来,毫无章法却滑稽可爱,看上去欢快的很。
坐中以文臣居多,都是儒雅之辈,虽没有交头接耳议论礼节问题,却也没有相和者,唯陆鸢笑着观看,偶尔还会随着他们的节奏拊掌回应。
宴席之中本就只有她一个女郎,她又是这般活泼性子,拂林国使遂迈着舞步靠近了她去,要去拉她手臂。
陆鸢虽明白这在拂林国不算什么,但她是大周人,夫君在朝为官,这样的举动若传了出去,于她于褚昉都不好,遂略施拂林国的礼节,婉拒了他的邀请。
那拂林国使被拒两次之后,并不气馁,始终围绕在陆鸢身旁作舞,瞧着在酝酿第三次。
周玘见状,挥手暂止了席间鼓乐,向圣上禀说该上茶点了。
拂林国使这才歇了歌舞,坐回席上。
麟趾殿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京兆衙门里的褚昉却仍在挑灯夜战,治下一位商户今日来报案,收到一筐成色极差的劣质钱,应是违律私铸的通货。
京兆衙门当即派人追查,但那运送私钱的船只已经空空如也,大量私铸通货已然流入市肆城坊,恐怕很难收回。
褚昉与几位下属合计之后,定下两个方向,一边继续追查运送私钱者,务必捣毁私铸作坊,一边想办法从百姓手中追回私钱。
两者都不容易。
从官衙出来,已是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褚昉按了按额头,问长锐:“那吴览怎么说?”
他交待长锐去与吴览谈判,只要他放弃郑孟华,他可予他一笔盘缠,助他平安离京。
“那书生嘴硬的很,说和表姑娘情投意合,定要生死相随。”长锐道。
褚昉冷哼了声,“倒不是个傻子。”
看来吴览很清楚,他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郑孟华,只要郑孟华咬死保他,褚昉会有顾忌,褚昉有顾忌,就不会任由信阳侯杀他。
“表姑娘那里怎么样了?”
长锐道:“不好,听伺候的婆子说,表姑娘听说吴览被交了出去,哭闹着非要去找他,婆子们拦下了,但表姑娘不肯吃饭,已经饿一天了,瞧着真是要……”
褚昉又捏捏眉心,很是头疼,问:“果儿和五郎呢?他们如何?”
长锐叹口气:“听说也跟着表姑娘哭得死去活来,不肯吃饭……”
褚昉目色微暗,什么话也没说,朝褚家打马而去。
回到兰颐院,没见陆鸢身影,褚昉有些意外,她这一段并不是很忙,也不会晚归,怎么今日现在未回?
听说她去了宫里,褚昉一刻未停,打马朝皇城去了。
···
此时,陆鸢已经离宫,和诸位官员将拂林国使安顿在四方馆后才算忙罢,互相作辞后便各回各家。
四方馆门口,人已很稀疏,周玘这才看向陆鸢,她面上酡红未褪,瞧着有些醉意。
“可有其他不适?”周玘问。
陆鸢笑着摇摇头,正要翻身上马,又听他说:“一道走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陆鸢面色微微一变,干脆地拒绝了,仍要踩着马镫跨上去,却见周玘勒住了她的马缰。
“凌……褚夫人,喝酒了,还是别骑马。”
周玘握着她的马缰,好像就算她上马,他也不会把马缰给她的样子,陆鸢不想你来我往纠缠个没完,没再坚持骑马,同他说句“告辞”,兀自先行一步。
周玘牵着马跟了上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不紧不慢追随着陆鸢的脚步,好似别无心思,单纯就是送她回家。
“周相”,陆鸢忽然止步,转过身来看着他,“请留步。”
周玘任官政事堂,极受圣上倚重,朝臣见他多不称“侍郎”,而尊称一句“周相”。
周玘身形微微颤了下,终是情难自禁唤出口来:“凌儿,对不起……”
他一直都欠她一个堂堂正正的交待,从接下赐婚圣旨,到答应悔婚却又失约,从始至终,他没有见过她一面,没有对她解释过一句。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再次答应嫁给褚昉,他也知自己没有资格询问,但无论如何,他想跟她道歉,该跟她道歉。
概因喝了酒,夜风一吹,陆鸢脸颊上的酡红蔓延至眼尾,熏得她眼睛有些发酸。
“周相,你是郡马爷,我是褚夫人,今日话,以后再别说。”
陆鸢复转过身,两人仍是一前一后的走着,月色洒在二人身上,万物寂寂。
陆鸢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也随之加快,陆鸢止步回头看他,他便也停下来,牵着马缰,垂眼盯着地面。
“你果真要送我回家么?”陆鸢止了脚步,挡在他身前问。
周玘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你可想过,你送我回家,让安国公怎么想?再传到郡主耳朵里,甚或传到圣上耳朵里,你让我怎么交待?”
陆鸢已尽力忍着情绪,可不知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她看着周玘,心头如潮水起伏,汹涌难平。
“只送到巷口,看着你进去我就折返。”周玘道:“圣上和郡主那里,我自有说法,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陆鸢心头汹涌的潮水终是压制不住,叫嚣着翻滚过咽喉,直冲上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偏过头,微微仰起下巴,不肯让那潮水落下。
待平复了情绪,她才说:“周相,怜取眼前人吧。”
“她不是。”周玘几乎脱口而出,还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 只是坚定地看着陆鸢。
陆鸢从未在周玘眼中见过如此沉重而复杂的目光。
他们曾经那样相知 那样熟识 无须言语 眉目便可成书 可今日 陆鸢看不透他的欲言又止 看不透他眼中的光。
“周元诺 别忘了你的话 仰不愧天
俯不愧于民。”陆鸢看着他 这样提醒。
他曾是个温暖、正直的少年 她希望他至死都可以做个温暖、正直的人。
周玘垂下眼皮笑了笑 看着她说:“凌儿 别让自己那么辛苦。”
陆鸢悟不透他的话 也悟不透他此刻脸上的笑容。
士别三日 刮目相看 陆鸢忽意识到 他现在是周相 不再是那个犯颜直谏的谏议大夫了 更不只是周元诺。
“凌儿 以后不想忍的事 无须再忍。”
周玘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 陆鸢却隐隐约约从这温和中听出了别的东西 有些沉重 还有些别的捉摸不透的东西。
“我见过颖安郡主 是个很好的姑娘。”陆鸢审视着他 终于说出她一直在逃避、不肯承认的事实。
周玘没有回应 只是看着陆鸢。颖安郡主是个好姑娘 他的凌儿不是么?
圣上在为他铺一条更好的路 提携他 重用他 他不能辜负。
父母抚他养他 兄长护他伴他 含辛茹苦 他不能辜负。
他们都说颖安郡主无辜 她只是一个心思纯粹、想要与自己心悦之人白头偕老的小姑娘而已 他不该辜负。
他的凌儿不无辜么 他不曾是一个心思纯粹、想与心上人白头偕老的人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罔顾他的心思 或以威压、或以道德 逼他迫他 束他缚他?
事至今日地步 是他顾忌太重 想护的东西太多 怕天子之怒、怕牵连父兄 可他怎么能忘 这场姻缘本就是圣上和父兄蓄谋已久 存的就是以怀柔之策、逼他迫他的心思!
凌儿希望他纯粹良善、温暖正直 可这样的品格该被拿来利用么?
他的凌儿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品格 却被人利用 逼迫着他辜负了最不该辜负的人。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 没有人无辜 只有凌儿 她才是那个无辜之人。
既然人生在世 无可避免要辜负谁 那个人最不该是凌儿。
周玘心中百转 面上仍是一派温和 看着陆鸢的眼睛澄澈如溪水。
但陆鸢还是看不透他所思所想 他的眼睛如至清至澈的溪水 映着明月朗星 让人辨不清这明月是在水底还是在天上 这溪水几分深浅。
寂寂月色中忽闯进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哒哒马蹄由远而近 由急促而缓和 在勒马声中渐渐融进寂寂月色。
陆鸢和周玘的目光不约而同投过去。
数丈之外 挺俊的身影骑着高头大马 披着流泻的月光 朝他们这边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