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暗流涌动
时近黄昏,县衙仪门前的石狮缺了半只耳朵。仕林捻着吏部文书迈进二堂时,青砖缝里突然窜出只灰毛老鼠,直撞上迎面而来的鸂鶒补子。
“下官周文远,恭迎新任县尊。”滚圆肚腩的县丞连连作揖,金镶玉镯随着动作在暮色中泛起油光:“前任张知县因风痹之症卸任归乡,官邸已着人洒扫半月,专候大人下榻。”
“有劳县丞……”仕林虚扶一把,目光扫过廊下众吏:主簿李秉文十指沾着墨渍,却将《赋役黄册》倒捧在手;典史王振甲胄歪斜,颈间红痕似是新掐的胭脂印;巡检赵孟炎立在最末,麂皮靴面上沾着靺鞨特有的金屑土。
县丞挺着大肚腩,作揖道:“请大人移步后堂,略备薄酒为大人拂尘。”
“这……”还没等仕林反应过来,师爷和典史已搀扶起仕林,来到后堂。
县衙内不大的后堂,一场精心筹备的接风宴已然摆好,佳肴罗列,酒香四溢,只为给仕林接风洗尘。
虽在书中多次读到这阿谀逢迎的场面,可当仕林亲身体验时,仍不免暗暗吃惊。历阳县不过是个弹丸之地,且并不富庶,如今为了给自己接风,竟摆出这般奢华排场。八仙桌上,洁白的定窑白瓷盛着粉嫩鲜美的长江刀鱼;那酒,是封藏二十年、馥郁香醇的女儿红;再瞧那碗筷,质地温润,似是象牙所制,透着一股奢靡之气。
“这是今晨现捕的刀鱼。”周县丞执箸的手腕上,金镶玉镯磕碰碗沿叮当作响,“需得用银刀剖去细骨,佐以十年陈醋.…..”话音未落,典史已捧着青玉盏凑上前,酒液在杯口荡出危险的弧度。
仕林望着盏中晃动的月影,忽觉喉头发紧。这些珍馐若是换成粟米,怕是够城南粥棚支应半月。他想起昨日途经城郊时,见到几个蓬头稚子正在刨食榆树皮。
“本官…...”仕林轻叩桌沿,震得玉壶中的月影碎成金鳞,“记得绍兴十三年诏令,州县接风宴不过四荤四素?”
满堂寂静中,檐角新换的铜铃叮咚作响。李主簿的广袖扫落酒盏,琥珀色的液体在青砖上蜿蜒如蛇。周县丞堆笑的脸皮抽了抽,肥厚的手掌拍得额头发红:“卑职糊涂!原想着大人鞍马劳顿……\"他转头厉喝:\"还不快撤了这些俗物!\"
“且慢,既已费钱银,也不必浪费,便从日后从本官月俸中扣除。”说着,仕林从随行口袋中取出半块硬馍,那是今晨途径城郊,在流民手中换得的赈灾粮,“只是今日倒没什么胃口,思乡之情犹胜,请诸位品尝一下我家乡的美食。”
县丞接过仕林手中硬馍,一眼便认出这是赈灾粮,一时难以启齿,身旁的众人也是面面相觑。
这李主簿倒也实在,掰下一块送入口中,喉结艰动如吞砾石:“临安父老竟清苦若此……”
仕林忽而发笑,将半块馍拿了过来:“哈哈哈~戏言耳,此乃我从流民手中易履所得,不知诸位识得否?”
众人的目光投向县丞,他只好起身:“大人明鉴!去岁滁河泛洪,朝廷赈粮杯水车薪,卑职等不得已……”
仕林起身按下县丞:“本县非苛责之意,然饿殍枕藉之际,此宴可衬民为邦本四字?”
“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今日靡费,当从卑职等俸银扣除,以儆效尤。”县丞顺着仕林给的台阶,赶忙俯身跪地,附和道。
仕林眼神流转,看着默不作声的典史和巡检,还有那巧言令色,满脸横肉的县丞,犹不可信,还有那看似敦厚,实则本末倒置的主簿,想必前任张知县的卸任,恐怕也没这么简单。经此一番,仕林也算对这历阳官场已有了初步认识。
但毕竟初到历阳,这半块馍只是仕林的敲门砖,见目的已达到,仕林也不打算撕破脸。三日前,前任张知县,秘密送给他一封信,在最末尾用蝇头小楷写着“小心”二字,眼前这伙人自己自然是不能轻信的,但也不急于一时。
仕林忽而一笑,扶起县丞:“哈哈哈~县丞何至如此,同朝为官,仕林初来乍到,这接风宴就此作罢,但这洗尘酒岂可不饮?我敬诸位一杯,往后还须仰仗诸位。”
“多谢大人!”县丞忙不迭点头,像鸡啄米一般,“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为历阳的繁荣、百姓的福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饮下一杯酒后,仕林坐在原位:“仕林尚有公务在身,就不留各位了,诸位请回,明日携版籍至签押房议事。”说罢,仕林放下酒杯,似乎在等待众人的离开。
见仕林已下了逐客令,县丞几人也只好纷纷起身离开。
“这新来的知县老爷,好大的官威啊,像是来者不善啊……”离开县衙后,典史在县丞耳边小声说道。
“无妨,善者不来,我就不信,这天下还有不吃鱼的猫,看他能清高到几时?”周县丞说罢,步伐忽有些踉跄,对着李主簿说道,“既然知县老爷要查版籍,你奉命照办,我倒要看看这状元知县究竟有几分几两。”
李主簿领命后,匆匆离去,一旁的典史却在县丞耳边小声道:“大人不怕知县查出些什么?”
望着李主簿离去的背影,县丞不屑的取出玉扳指戴在手上:“区区一届书生罢了,掀不起风浪,那版籍浩如烟海,去岁一场大水,凌乱不堪,没个一年半载,他休想查清楚,他也不过是趁一时意气罢了。”
“大人说的是!”典史在县丞身后,深深鞠了一躬,面露谄媚之色。
当夜,李主簿领着仕林,推开架阁库尘封的木门,灯影里浮尘如金粉,霉味混着陈年墨香刺入鼻腔,堆积如山的版籍摆满了库架。
“大人,此处所藏,乃历阳自绍兴元年以来来,有关人口、税赋、田亩等一应版籍,尽皆在此了,请大人仔细查验。”李主簿手持纸笔,恭恭敬敬地立于仕林身后,轻声说道。
仕林抬眸,望着眼前这震撼的一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忖,不过区区一县之地,竟积攒下如此浩繁的册籍。
“去岁的版籍在何处?”仕林看着满架阁库的卷宗,眉头轻蹙,目光急切地询问道。
残烛在青铜烛台上淌着泪,仕林指尖抚过不知是哪年的《赋役册》封皮,霉斑在月光下泛着青黑。李主簿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麂皮靴踏过青苔斑驳的石阶,惊起暗处乱窜的鼠群。
“去岁秋汛,库房梁柱浸了三日。”李主簿广袖掩住口鼻,在满是霉味的书堆里小心翻找,“这些时日忙着安置流民,实在无暇......”
话音未落,书架轰然倒塌。微光劈开尘雾,现出满地狼藉,虫蛀的卷宗与蛛网绞作一团,绍兴二十九年的鱼鳞图册竟压在绍兴三年的田契之下。仕林弯腰拾起半截残页,墨迹簇新处还沾着尘土。
“周县丞倒是勤勉。他掸去册页上的尘土,瞥见主簿袖口墨渍微颤,“洪灾未毁绍兴三年的旧档,倒把近年的卷宗泡成了浆糊?”
李主簿的喉结艰难滚动:“大人明鉴,当时抢运仓米......”
“本官自会理清,去告诉县丞,议事暂缓,本官要查验历年版籍。”仕林截断话头,袍角扫过满地狼藉,“主簿且去安置流民,此处交给书吏便是。”
“是,大人。”还未等仕林接着发话,那主簿便将钥匙递给仕林,匆匆离去。
望着李主簿仓惶离去背影,仕林暗自叹息:“洪水虽汹,但似也不及这历阳水深……”
“那书呆子真在库房熬了整宿?”周县丞把玩着金镶玉镯,翡翠扳指叩得茶盏叮当响。县衙签押房内,一群人正候着仕林前来议事,可只见到李主簿一人前来。
李主簿垂首盯着自己沾满陈墨的指甲:“已按大人吩咐,将绍兴二十八年的盐引混入赈灾册。”
“好!好!”典史王振扯开衣领,颈间胭脂印艳如新血,“等那愣头青查到田税亏空,御史台的弹章怕是比洪水来得还快!”
铜漏滴到卯时三刻,赵巡检靴底的金屑簌簌落在青砖上:“要不要把绍兴三年的地契......”
“蠢材!”周县丞突然将茶盏砸向梁柱,惊得梁上燕子乱飞,“就是要让他查!查得越细,越显得张老头当年账目不清!难不成还能赖到我们头上?”
“不过是一介书生,咱们有兵,还怕他不成?”巡检随手提起茶壶,便往嘴里送。
县丞摇了摇头,将金镶玉镯,戴回到手上:“李主簿,也该让这知县老爷替咱们办点事,朝廷修筑河堤之款,至今尚未有着落……”
“卑职明白。”李主簿深深作揖,面露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