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第 135 章
第135章
薛野心里很清楚,昆仑胎出世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从孤鸾的表现来看,留给他和徐白的时间算不上充裕。他虽有心将昆仑胎收为己用,但从孤鸾的话中听来,可能性微乎其微。便是当年,集齐了孤鸾、月曜和叶大三人之力,都没能求得个全身而退。而现如今,以薛野的修为,怕更是难于登天。
好在薛野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主,他相信事在人为,并坚定地认为只需精进自身,就一定能在机会来临之时,牢牢抓住。为此,薛野首先要做的便是在大战来临之前养足精神、尽力提高修为。他白天便将自己关在寝殿内,谁都不见。那些领了差事前来教习的女官全被薛野拒之门外,表面说的是想要一个人静静,实则,是卯足了精神练他的剑。
而孤鸾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可能也是因为出于对“南红珠”的愧疚,竟不曾阻止薛野,暗中透露出了放纵之姿。
当然,修炼之事,主要讲究一个内外兼修,单单练剑远远不够,修为要提上来,最重要的还是灵力的积累。
而在这种时候,徐白的用处便体现出来了。双修这种事,总是对境界较低的一方有利。薛野就算再看不上徐白,也不能否认徐白是个合体期的少年才俊的事实。那可是合体期呀,与元婴后期的薛野差着两个大境界呢。故而对薛野来说,与徐白双修,简直是事半功倍。
所以,薛野便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只要入了夜,他便会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翻入徐白的窗户里。
登徒子都没有薛野堂而皇之。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薛野觉得再这么下去,可能还没到化神期自己的腰就要先断了的时候,他气海中的灵力终于充盈到了一个可以尝试冲击化神期的状态。
这倒是出乎了薛野的意料。他原以为就算是采补了徐白,自己离化神期也当尚需一些时日,没想到双修的效果竟然比薛野想得还要好。主要还是要归功于徐白投喂的灵力既丰沛又质量上乘。
客观来说,薛野被徐白喂得都有点太饱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太胀了。
而薛野若想突破化神期,就像得像之前徐白进阶化神境之时一般,闭关须勘破心魔幻境。而一般修士,都会选择先做足完全的准备再进入幻境之中。但薛野显然不打算耽搁。
薛野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的迟疑地对徐白说道:“你替我护法。”说完,薛野便在床上盘膝而坐,闭上了双眼,他能感觉道灵力在体内流转,意识也逐渐沉入识海,进入了心魔幻境。
而得了薛野差遣的徐白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坐到了薛野的对面,打坐运气,而他的目光则牢牢落在了薛野的脸上,深邃如潭。
薛野对心魔幻境也不是一无所知。据前人所著,幻境之中所保存的,都是修士内心最深处难以解开的妄念,执念难解,容易折人心智,故而凶险万分。
薛野自然也早就做好了攻坚克难的准备。他原以为自己怎么样也会看见什么难以匹敌的大妖怪之类的,却没想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竟是一条有些熟悉的泥路。
薛野认得这条路,这条路通往他的家。
啊,他怎么会傻乎乎地呆立在这条路上?
如梦初醒一般,薛野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身体,他发现自己的躯干和四肢都缩小了许多,身上脏脏的,沾满了淤泥,而手里,则紧紧抱着一根莲藕。那莲藕十分巨大,甚至比薛野的手臂还要粗,还要长。不对,不是莲藕太粗太长,是薛野的手臂太细太短了。
薛野想起来了,他是出来挖莲藕的,莲藕挖到了,外祖母会高兴的。
对,要回家,外祖母在家里等着他呢。
终于记起了所有事的薛野飞快地甩开了自己短短的两条腿,一路狂奔着往家里跑去。不一会儿,熟悉的那间屋子便展现在了眼前。
薛野吃力地只用一只手抱着藕,好腾出了另一只手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推门的同时,薛野还不忘朝里喊上一声:“外祖母——”
然而门开之后,薛野却惊讶地发现,平日里为他撑起了一片天的外祖母,此刻正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无声地哭泣着。她背对着薛野,佝偻着身子,坐在采光并不理想的堂屋里。黄泥垒成的墙面凹凸不平,为数不多的家具也只有那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和几把椅子。
薛野不知道外祖母为什么哭泣,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连哭泣都忍住了声音,不敢叫人听见。
薛野只想让外祖母开心。
“外祖母,吃藕。”
薛野说话的声音稚嫩而清脆,他用力将莲藕举过了头顶,朝着外祖母递了过去。
外祖母看见,忙不迭地接过了藕,摸了摸薛野的头发,夸奖薛野,道:“小野好乖啊。”
薛野得了夸奖,心中十分欢喜,嘴上还不忘奶声奶气地提醒外祖母:“吃!吃!”
明明泪水还挂在脸颊边,可所有的委屈都能瞬间被孙子的一声关怀给轻易抹平。外祖母笑弯了眼睛,她手忙脚乱地用衣角擦了擦还沾着淤泥的藕,吃了很小的一口,几乎只剐蹭掉了一些藕皮。
“甜。”她看着薛野真诚地说道,“好甜啊。”
薛野觉得外祖母是骗人的,明明藕都只受了些皮外伤,哪里能尝得出味道来。但外祖母却夸奖得真心实意的,她说:“这是我吃过最甜的藕了。”
说完,外祖母把藕放到了一边,慢慢替薛野擦起了他脸上,手上的淤泥来。一边擦,一边叮嘱薛野:“小野好厉害,以后长大了,要变成更厉害的人知不知道?”
“知道。”
见薛野应承下了自己的话,外祖母接着说道:“不要像你外祖母这样没用。”说到这里,外祖母给薛野擦手的动作停下了。薛野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到了自己的虎口处,而后,他听见外婆用很轻的声音呢喃着,“我没用啊。我要是有用,怎么会把自己的女儿害到这个地步。”
不是的,外祖母,不是的。
薛野想告诉她,她不是没有用的,只是在村子里,没有男丁的孤儿寡母是活不下去的:土地不会怜悯劳力的缺失,只会依据落进土壤中汗水给出回答;赋税不会体恤人丁的凋零,只会冷酷无情地告知需要缴纳的数额;村民不会怜惜他人的遭遇,只会把流言蜚语当做道德评判的标准。
可那些念头只是在薛野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就像是穿过手掌的流水一样,等他再想开口说的时候,又都什么都剩不下了。
薛野无能为力地看着外祖母的泪水,正感到手足无措的时候,却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徐白来了。
徐白衣着整洁地站在薛野家的门口,看上去有些微局促。他从小便被庙祝教着读书识字,小小年纪便已体现出难言的风骨,光是站在那里,都像是个贬谪而来的小仙童。
叫人看了不由地心生欢喜。
果然,外祖母见到了徐白,赶紧用衣服擦了擦眼泪,然后起身笑着迎了出去。
“小徐白来了啊。”外祖母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欣喜。她一边朝徐白走了过去,一边努力地掏着口袋,终于从里面摸出了一颗糖,递给了徐白。
这些糖是外祖母在过年的时候省下的,薛野都难得能吃到一颗,可每次徐白来,却定然有他的份。
外祖母笑着对徐白说道:“来,吃糖。”
徐白接过糖,礼貌地道了声谢,目光却落在了薛野身上。
而薛野,只是呆愣在了原地。当他看见徐白的那张脸的时候,竟突然感觉记忆如同出柙的虎兕一般,凶猛地朝着自己袭来。
往事万千涌上心头,而薛野却仍然记得眼前的这一幕。他记得外祖母对徐白的喜爱,也记得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甘。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薛野便对徐白种下了怀恨的种子。
不,或许并不是恨,薛野只是想变成徐白。因为在形形色色的同龄人中,徐白是薛野见过最“厉害”的。薛野其实是想,如果他能变成徐白,外祖母是不是会高兴点?如果他能和徐白一样厉害,娘是不是就会愿意回来和他团聚了?
诸般妄念,终究成了薛野的不可得,为其困囿一生——
要是能做徐白就好了。
可难道做薛野就不好了吗?
难道变成徐白,真的就能让外祖母开心,让娘回来了吗?
薛野不知道,薛野不想知道。
所以薛野决定恨徐白。
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去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薛野看着对面那张年幼的徐白的脸,只觉得无数张徐白的脸在自己的面前依次闪现,慢慢重叠:在仙师来村里选拔年满十三岁的孩童时,徐白用他那完美的天赋力压众人时波澜不惊的脸;弟子选拔考试时,徐白被冤枉了跪在台下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剑冢夺剑之时,徐白拔出玄天,在剑光之下半明半晦的那张脸……
当年八岁的薛野只是看着徐白接过了外祖母手里的糖,可二十二岁的薛野想也没想就直接冲了上前去,一拳便揍在了徐白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
“你大爷的,我想揍你很久了。”
空中传来了镜子碎裂的声音,如同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般。
到了这时,薛野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心魔幻境,便是要勘破对徐白的执念,放下对徐白的恨。
薛野什么都知道,但薛野不想放下。羡慕、嫉妒、恨,是困住薛野的尘网,也是催他奋进的号角;是诱他堕落的魔音,也是渡他苦海的佛号。薛野前半生有太多想要放弃的瞬间,若不是靠着对徐白的一腔怨怼,他委实难以支撑下来。
“我为什么要勘破?我又为什么要放下?”薛野在心中问道。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村庄消失了,外祖母消失了,挨了一拳的徐白也消失了。薛野面前只剩下了一面巨大的湖泊,他站在湖泊的正中央,看着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倒影告诉薛野:“因为放下我执,方得自在。”
薛野却道:“笑话,你怎知我不自在。”
“坐拥心魔,如何自在?”
“夸父尚能逐日,为何我不能追逐徐白?”薛野看向身下的倒影,扬起了声音宣告道,“徐白从来不是我的心魔,他是我追逐的太阳,是我追寻的前方,亦是……我追随的梦想。”
说到了这里,薛野方才终于愿意和自己和解,承认他一直以来对徐白的那些隐晦向往。薛野直觉得失了面子,而水中的倒影却仍在锲而不舍地提着问:“哪怕穷尽一生,只能追赶一个背影?”
薛野既然已经承认,便索性把话说得清楚点。这一次,他十分笃定地回答道:“哪怕穷我一生,追赶一个背影。”
当薛野回答完这句话之后,他陡然便化作了一滴水珠,从半空中坠落,汇入了他身下的那片湖泊之中。湖泊中,薛野的倒影即将消散,从他那已经模糊的面容之上,仍能看得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而现实中的薛野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徐白的脸。
远处的金乌已经开始慢慢脱离了雪山的怀抱,晨曦即将来到。而徐白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薛野面前,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薛野的脸上,一瞬不眨,仿佛能看透薛野的内心。
薛野想也没想,便朝着徐白挥出了一记老拳。
很可惜,那拳头被徐白给接住了。
徐白没有松开薛野的手,他就那么握着薛野的拳头,语气诚挚地对薛野说道:“恭喜进入化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