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9.【第70章】正道魁首 无面君王人面鸟……
姜胤业患有先天不足之症,医师曾断言他活不过成年。
与胞妹姜恒常缔结的命契,硬生生将姜胤业的寿命延长了百余年。然而,寿数的延长不代表着身体状况的好转,姜胤业始终病痛缠身,汤药不断。不凑巧的是,这对兄妹降生在中洲战火平息后的百废待兴的时代。偌大的天殷在经年战乱下千疮百孔,放眼望去可谓是满目疮痍。
打下了国土并不意味着真正拥有这片国土,后续的治理与维系都需要统治者煞费苦心。这数十年间,姜胤业勤勉不辍,姜恒常代天子巡游。兄妹两人花费了数十年的时光,才勉强将支离破碎的国土拧和在一起,也让依靠战争夺下的“中州雄主”名号成为了众人心中的“中洲共主”。这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苦心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江山的君王却偶然发现,在姜家一众长老的眼中,整个姜家、乃至偌大的天殷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百岁铸一魂身,天殷立世至今,恰好已经四百年整。”姜胤业在姜恒常的搀扶下坐直起身,一件素色的单衣披在他瘦削的肩膀上,竟有病骨难支之感,“大长老,这四百年间,天殷皇室代代勤勉,朝臣上下一心。不断朝外扩张版图,不断对外发动征战,不断整合已有的国土。即便明眼人都能看出,天殷治世的国力已登临顶峰,能容纳的国土也已趋近饱和。但您依旧告诉我等后辈,这是为了救济苍生,是为了再现昔日辉煌,是为了将受苦受难的平民百姓从乱世中解放——”
这冠冕堂皇的话语让说话的人忍不住想笑,于是他笑呛了几声,止不住地轻咳。
“我们曾对此深信不疑,哪怕面对足以摧毁一切的兽潮天灾,我们也不曾畏怖胆怯。但,如果天殷真的像您所说的那般肩负着救世的使命,如果姜家真的能像预言一样再次成为人族共主……那,面对逐渐固步自封、日渐衰弱的国情,您为何对此视而不见呢?”
“你是在质疑老夫?”阴守安古怪地瞥了姜胤业一眼,似在看一个贪婪且不知足的孩子,“老夫对姜家的忠诚,世人有目共睹。若非忠于君上,老夫何必鞍前马后,作那万千筹谋?你若不信,老夫可在此立下道心毒誓,老夫对君上之忠诚,日月为明,天地可鉴,绝无半分私欲与虚假。”
“朕,自然不会怀疑阴长老的忠诚。”姜胤业语气微沉,换了一个自称,“但,长老忠诚的‘君上’,真的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吗?”
阴守安拄着拐杖,沉着脸看着他不说话。长老若是觉得为难,那朕不妨再换一个说法。”姜胤业轻轻一笑,“阴大长老,身为天殷国的开国元勋、以金丹修士之身辅佐当时尚且年少的帝王经国治世、人称‘定国之柱’的您,以及站在您背后的庞大的群体——尔等心中所虔诚信仰、甘愿奉之为神的那位‘君王’,真的……是冥神骨君吗?”
……
“……为什么,传说故事中的‘王’没有名姓,还总是戴着一张人面鸟的黄金面具呢?”
楚夭趴在棺椁边上,眼神痴迷地凝望着棺椁中的白骨——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且荒唐至极,但楚夭知道,自己如今确确实实地沉溺在令人手足无措的爱河里。哪怕棺椁中的只是一句没有血肉的白骨,哪怕她口中的“爱人”根本不会回应她。但在这短短几日的间隙里,楚夭不厌其烦地翻找着书库中的藏书,踏遍这处墓室的每一个角落,从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与不为人知的细节中拼凑出“爱人”的生平。
她本不该是这么有耐性的人,但沉沦情海之人总会做出违背常理之事。毕竟情爱本身,就是一种令人难以从容的鸠毒。
楚夭知道,这种一厢情愿的情感并不符合世俗规划的道理,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爱”。但楚夭并不在乎,从始至终,她的痴心入骨都是一场属于自己的独舞。观赏者、沉浸者、起舞者皆是自身,唯有赤脚立足于刀刃,感受着那剜心刮肉般的痛楚,她才会有活着的实感。
她总是爱得很深,爱得很真,但最后抽身离去时又绝情得好似跟沉沦情爱的并非同一人。正因为她钟情独舞,所以世人才称她为“魔人”、“妖女”。
对楚夭而言,情爱更似粮食,她需要吞噬爱才能苟活于世。
——至于这混沌的爱究竟是出自他人还是己身,那并不重要。
就像此时此刻,清醒自知与执迷不悟在楚夭身上交织。她拾捡着残骨拼凑一个已逝之人的音容,极尽爱怜地抚摸着棺椁中的白骨。隔着难以触碰的时光间隙,楚夭仿佛看见了久远年代中的那位孤独的“王”——他承载着世人的祈愿而生,却并无预言中无上的伟力;他自出生起便担负着王冠之重,人间山河的命运离奇地悬在他的掌中;他以人面鸟的假面掩盖真容,世人不知他的性别容貌,于是记载中的他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仿佛是一个“王”的象征,而不是清晰分明的某个人。
他会感到孤独吗,他会对此新生怨愤吗?楚夭不知,她踮起脚尖,赤-裸着双足在冰冷的大殿中起舞。她的神情漫不经心,甩袖也漫不经心
但恍惚间 冰冷的大殿在那一抹艳色的裙摆下好似重回了往日。绚烂的色彩涂染了死寂般的灰白 楚夭倾身 旋转 与往昔错落的光影擦肩而过。她回首 “看见”一位戴着黄金假面的少年居于殿中的龙椅。他微微侧头 支在扶手上的手撑着脑袋 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尽管是臆想出来的幻象 楚夭依旧为他而动容。她收敛了漫不经心的情态 迈步时 脚踝上的银铃轻轻一响。
佐银铃为乐 楚夭旋身起舞。她指如拈花 袖如流云 朝上首遥遥一拜。
少女的裙摆像绽放的花簇 她的舞姿似孔雀又似铃鹿 模仿的是林间生灵最原始自然的野性之姿。楚夭的舞步古老而又庄严 比起取悦他人的歌舞 她的舞蹈更接近祈神的巫乐。古时的巫与天地通灵、为民祈雨求福时便会以身作桥梁 迎风起舞。
楚夭的巫乐 是小时候被迫学的。在那暗无天日的窑洞中 唯有于烈焰中起舞而面不改色者 方可为“圣女”。
楚夭不知道正统的巫乐是否是这样的 好在她也没有非得学习正统的想法。她曾亲眼目睹过那些在火焰中扭曲畸形、狂乱挥舞的肢体 她曾听见过少女在烈焰中的惨叫与哭泣。她最先从那些人手中学会的 是“美丽”——违逆人类本性 在极度的痛苦中依旧鲜妍怒放的美丽。
人生本就是一场刀尖上的起舞 烈焰中的欢行。
殿堂的石柱如逆行的灰影 与楚夭错身而过。她“看见”坐在书库桌椅旁的少年 他戴着人面鸟的假面 偏头望向窗外。旧时的天光照亮了少年沉静的眼瞳 流云奔涌如水流 飞鸟划过澄蓝的天空。她“看见”站在书架前翻阅卷轴的少年 玄色的长袍迤逦及地 抬起的手臂自垂落的衣摆中露出半截手腕。与略显单薄的背影相比 他的手修长有力 遍布常年习剑持笔的老茧。他思索着 思索着神舟大地的未来以及过去。
她看见书卷中“勤勉不辍 无一日懈怠”的少年君王挥斥八极;她“看见”他平静地接受了那些堪称荒唐粗暴扭曲他人生的愿景;她“看见”他在院中演剑 其剑意熠熠煌煌 清正如旭日东升;她“看见”他居于高座而下方万民跪拜 广袖上金线绣成的龙袍几乎要与龙椅融为一体。
她“看见”了向死的生 “看见”了求生的死。
时代的潮流如滚滚江水 推搡着人们趔趄前进。
“郎君 我是如此地为你着迷。”楚夭痴迷地伸手 轻抚那些挂在墙壁上的各类人面鸟的面具。
“一生戴着面具的你 从来都不曾做过自己。没有名姓 茕茕孑立。”
楚夭轻轻一笑:“无怪乎……我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
……
“姜家真正的‘王’ 亦或者说那背后穿行始终的真正意志 不是冥神骨君 而是那位早已远去的金凫帝。”
姜胤业咳得胸腔震颤 险些连坐都坐不稳当 但他依旧笑着 眼眸温柔如星:“诸位奉行金凫帝的预言 不断推衍阴阳双生子的天命 就连高踞龙椅上的天子不过是你们手中的王棋。当然 或许连你们自己 都是那伟大愿景之下燃烧的柴薪。你们不在乎王位上的究竟是何人 你们参拜的、忠诚的 都只是祂戴在面上的黄金面具。
“所以 你们同样不在乎姜家 不在乎天殷。在你们看来 偌大的天殷 也不过是地下神国留存在神舟大陆上的‘活遗体’。
“我说得对吗?阴大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