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3.【第64章】正道魁首 十绝殿内见壁画……
变神天,永久城。
一目国国主兼主祭女丑,拂雪虽不曾与她见面,但两人早就在暗地里交过手。无论是争夺苦刹所有权,还是玄中与胥千星挑起的内乱事件,连同夏国与咸临事件中,一目国的身影都若隐若现。拂雪并不是第一次耳闻女丑之名,但她没想到女丑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女丑竟然是冥神骨君的十殿法王之一,这点也在拂雪的意料之外。
“你说想要见我。”被足有两米多高的女丑攥在手中,拂雪也并不惊慌,她身周迸发出湛蓝色的灵气,女丑的手臂便被无形的力道振开,掌心瞬间覆上了一层冷白的冰霜。重新落足于地的拂雪抬首,语气好似也染上了几分冰凉:“你把罗慧怎么了?”
“吾并没有做什么。”女丑姿态娴雅地收手,她身着缀以金饰的轻纱,垂落的纱衣遮住了她怪异的六臂,诡谲中又无端生出几分神圣的端庄,“罗氏女仅余一魂,本就是残响之躯。吾只是为其提供栖息之所,接纳她成为万灵的一员。若非如此,她这一缕残魂滞留人间,很快便会被阴阳二气冲化。”
女丑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极具穿透力的、仿佛千万人同时发声的魔魅之音。她的遣词用句以及口音也极具古意,听上去好似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你这么做所图为何?”
女丑并不是第一次对拂雪示好,这位理应是敌对阵营的领袖不止一次展露自己立场的微妙。从苦刹之地的刀剑相向到胥千星的临阵反水,一目国与女丑摇摆不定的立场实在让人摸不着底。以无极道门这些年频频掘根的行径来看,女丑身为一目国的国主,她对拂雪的态度本不该如此友善。
“岁月是天神手中最残酷的凿刀,它能使万象日渐细致,也能让物事忘却自己原有的模样。”女丑六臂延展,如起舞般挥动,霎时间,两人已从古朴狭窄的药铺移至一处古意盎然的静室。女丑终于能直起脊梁、舒展自己庞大的身躯,而直到这时,拂雪才看清女丑的全貌。
传闻,女丑亦名“女丑之尸”,常着青衣,挥袖自翳,能驭使北海大蟹。
女丑的身量足有两人余高,站直时几乎可以触及房梁穹顶,这或许是这件静室的房顶格外高挑的原因。她并没有以袖遮面,因为女丑的上半张脸皆是墨绿色的魔纹,艳丽到近乎不详的花簇藤蔓开满了她的眼眶。仅存的下半张脸庞上,依稀能窥见其容色的姣好。她生有六臂,肌肤如雪,拢在金饰与薄纱中的躯体丰腴匀亭,似珠玉一样要在蒙昧中放出光来。但这种怪异的“美丽”却不会让人生出旖旎的遐思,只觉得神圣而又可怖。
她不似人,倒似是一樽白玉雕成的菩萨像。她的下半身也并非人的双腿,自腰部向下,类似甲虫的漆黑盔甲覆盖了她的身躯,并延展出八条类似大蟹的足肢。那尖利冰冷的足肢形似镰刀,拂雪并不怀疑这些足肢能否将猎物撕作两半。
注视着女丑,拂雪莫名想到了与蛰与活女神融为一体的蟠龙神。同样是诡异与神圣拧作一体,那种冥冥暗生的幽微之意总是令人脊背生寒。
拂雪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这里显然还在永久城内,却已经不是罗慧的住处了。此间静室的装饰十分古老,柜上的摆设多为漆器,纹路也多是花鸟走兽的图案。拂雪看见了精美的青铜造物,一面深棕色的木质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鸟禽的面具。无论家具还是摆设,都透着一股岁月沧桑的古旧感。
拂雪莫名觉得,这里就是女丑居住的地方。这间静室的氛围与烟火气,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像。
可这样的发现并没有解答拂雪心中的疑惑,反而让女丑的意图越发模糊了起来。在发现拂雪潜入永久城后,女丑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围剿或是暗中布局。她将立场相悖的敌人带到自己的地盘,态度却好似在招待亲密的挚友,十分坦然地展露出自己生活的一角。
拂雪可不记得自己与女丑有任何私交。
拂雪暗中斟酌之时,女丑却再次开口,从容悠然道:“所谓族群,既是一座完整的山峰,又是无数分离的散沙。时光岁月任意雕琢吾等,有人在原地坚守,有人在雾中迷失,也有人……会一意孤行,背离族群原有的轨迹。”
“你想说,你与你们中的另一些人并非同道?”拂雪问道。
女丑微微颔首,又继续道:“十殿法王之中,地金与已经殉难的龙骨法王主张毁灭无极道门,将正道拉入泥潭;轮转法王在代代相传中断却信念,遁去凡尘,已然背离己道;而五苦法王如舍心性淡漠,不问世事,时至今日依旧在无尽因果中徘徊挣扎;至于宣悲与出山,这二人向来缄默,依旧行走在过往的大道之上;城隍法王仅余一具尸骸,神念错乱,除庇佑城池以外,再不记得其他。”
女丑提及的名号,拂雪对其中几位也算耳熟能详——龙骨法王便是玄中,胥千星曾经提过这个名号;轮转法王是江央,他已投靠明月楼主,与拉则一同隐姓埋名,不知如今身在何方;五苦法王如舍倒是让宋从心倍感意外,她不曾耳闻五苦法王之名,却没想到竟是梵缘浅的师哥,上一任禅心院佛子。加上女丑敕封的“明夷法王”之位,这是宋从心第一次获知十殿法王具体的名号。
“另外两位呢?”见女丑似乎无意隐瞒,拂雪便也直白问道。
女丑摇了摇头:“主殿之名不可轻语,祂稳坐正殿,并不下场涉足我等纠纷。至于阴荒,他城府极深,图谋似海,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地金对阴荒向来唯命是从,龙骨法王的权位交接也是由阴荒经手。想来那等主张,阴荒不说倾力而为,但也是默许的。”
果然。拂雪心想,和她先前推断的一样。这些年来和无极道门博弈的势力其实并非某个人,或某个有名有姓的组织。就像一目国人口庞大却良莠不齐,永留民和白面灵之间的隔阂与纠纷一样——那股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是一个庞大驳杂的利益群体,他们形同散沙,内部也有争斗,却又在大势中拧作一体,角逐着共同的目的。
一目国,永留民,白面灵,涡流教,天山葬……魔修、外道、邪道、人间权贵、仙门世家……
“有人想杀你,有人觉得你不足为惧,但吾与他们不同,吾等或许能寻求另一条路径。”
女丑朝拂雪张开手臂,她话语温柔了下来,魔魅之音更显空灵。
她说:“吾想向你展现我等的远望与过往的愿景,拂雪,你是天选之子,你本应与吾等同道。
“若非五毂国祚已绝,若非天机被明尘蒙蔽,吾本应在你幼时亲自去接你。”
女丑说这话时,话语泄露出了几分长者的慈祥与真实的哀意。
拂雪心中隐隐有所猜想,却并不声张,只是顺着对方的话头套取更多的情报:“此话何意?”
“来,过来。吾将一切都告知于你。”女丑再次转身舞臂,那面挂满禽鸟面具的墙壁瞬间扭曲,撕裂出一个通往未知的涡流。她朝拂雪伸手,似隔着无尽岁月的古老者对新生的旭日发来的邀请:“你求索至今的真相,神舟的始源与旧日的阴翳,还有那即将到来的量劫与明尘蒙蔽世人的谎言。
“你已有资格在棋盘上落子,拂雪。而吾,将向你揭露一切。”
……
[第一日,东升旭日,朝生暮死。此轮大日葬于城郊,修庙立碑,以障作目,此为“城隍”。]
第一座宫殿的壁画上,身披玄甲的少年君王站在城墙上高举旗帜,城下伫立着千军万马。大日的图腾在君王身后升起,似在喻示着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中间的壁画有所残缺,重重浓雾遮蔽视野。一路向前,便能看见九曲回廊内的最后一幅壁画,描绘着一副棺椁与一轮冰冷的血月。
姜恒常在空旷的大殿中独自前行,长靴踩落时的每一个脚步都会激起空荡的回音。周围的穹顶墙壁会缓慢地收拢、翕合,随着“空空”的脚步声发出细弱的痉挛与震颤——与其说是“宫殿”,倒不如说是某种庞然大物的“腔室”。
姜恒常走在一处血肉浇筑的宫殿里,目光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猩红的墙壁内若隐若现的青紫血管。九曲回转的长廊似黏在骨骼皮层间的经络,部分穹顶形似透明翼膜的地方会透下些许的光。姜恒常已经在这无休无止的长廊与殿宇中行进了许久,却依旧没有看见道路的尽头。寻常人恐怕早已被这可怖的寂静与狰狞诡异的景象逼至疯狂,但姜恒常迈出的脚步依然没有迟滞之意,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悠然的笑。
十绝殿中,光阴没有意义。即便以修士的感知,也无法精确地判断此间流逝的时光。
想要觑见神明之人,必须亲身走过十绝殿堂。祂是执掌死亡的神祇,因此走过十绝殿,便也是经历一次“死亡”。
所谓十绝,乃“心绝、肺绝、肝绝、肾绝、脾绝、胆绝、骨绝、血绝、肉绝、肠绝”此之“十绝”。
姜恒常从鬼差的口中套出话来,从古至今,无数执念尚存的死魂会来到这里,试图寻回往昔不曾留驻的,挽回那些昨日不可追思的。但能真正走过十绝殿的人却寥寥无几,因为生死本就是天地间最大的裂隙。那些执念难改之人,或是屈从于对死的恐惧,或是彻悟于放手与别离。
想要觑见死亡的神祇,却必须先一步跨越死亡的阴影。
[第二日,赤日临空,旱地千里。此轮大日往复死生,宣悲告丧,殓尸入棺,此为“白衣”。]
第二座宫殿,壁画上描绘的是千里赤土、遍地白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人间炼狱。居中的壁画则是一位无面女子的阴阳画像,绘着日轮的那半边壁画,女子身披白衣作祈祷状;绘着血月的半边壁画上,同样身穿白衣的女子搂着一具尸骸,好似要与之共舞。
十绝殿中,断壁颓垣与经络血肉纠缠于一体。古老久远的壁画与意蕴深远的图腾比比皆是,姜恒常安静地注视着壁画,她在皇宫身处见过类似的图样。永久城背后的历史比天殷更加古老、更加久远,具体要追溯到何方年代,姜恒常也不甚分明。但姜恒常明白,天殷不同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国家,甚至不同于任何一个群体。
“它并不是一个国家,不是一个族群,而是一种……文明。”哪怕五毂国覆灭 分崩离析 东海重溟也好 幽州咸临也罢 这些残存离散的碎片里都留有一个上古文明不灭的痕迹。对姜恒常而言 若不能触及大树下盘桓蜿蜒的根茎 那治国也无从谈起。世人皆知中州姜家起源于五百年前覆灭的五毂国 但五毂国的背后又暗藏着何等深远的秘密?
姜恒常继续向前走去 忽而 她视野一阵模糊 豆大的汗水滚滚而落。她眨了眨眼 看着眼前重重叠叠的光影 忍不住笑了。
“眼视人不直 数出泪 肝绝。*”
姜恒常揉了揉眼 感觉甚是新奇:“原来这就是‘老眼昏花’?所谓的经历死亡 其实是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
姜恒常笑得有些不以为意 但她明白 这确实能唤醒人们心中最深重的“恐惧”。
十绝殿中 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却在寂静中鲜明地承受着光阴的磨损。病痛、衰老 如影随形的死亡 自脊髓幽生的孤寂……莫说凡人会为此感到恐惧
那些寿数悠长、不知衰老为何物的修士难道能忍受自己从无所不能沦落到起身都艰难的境地?
爱恨别离 是对生的恐惧;生老病死 是对死的恐惧。
“从生到死 我们都挣扎在惧怖之中。”姜恒常轻哼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箴言 她两指触及布满尘埃的壁画 随着她走过转角 墙上也留下了两道鲜明的指印。
从长廊抵达第三间宫殿 姜恒常看见了第三座石碑与殿内的壁画。
[第三日 天狗食日 生灵涂炭。此轮大日奠定仪法 令死有归 令生有望 此为“黑衣”。]
这次的壁画描绘的是地动水灾 以及暗喻妖魔害兽的永夜。一位身着黑衣的无面青年居于壁画正中 双手摊开 一手持方章 一手持经卷。若是第一座宫殿描绘的是战争 第二座宫殿描绘的是天灾 第三座宫殿描绘的是妖魔……这些 都是神舟大陆的子民必须面对的坎坷以及灾难。
姜恒常抚了抚自己的咽喉 感觉胸闷气短 吐息不畅。但她并不关心自己身体发生的异样 而是大步向前 迈向第四座宫殿。
出乎意料的是 第四座宫殿里 并没有铭文的石碑 只有壁画。
看清壁画时 姜恒常流露出意外的神色。第四座宫殿的壁画与前三座宫殿的壁画有些不同 回廊壁画上不再有匍匐跪地的子民 而是许许多多的人。壁画上有身穿水纹剑徽道袍的修士、有双手合十垂首祷告的僧人 有头戴旈冠的天子 有脸上绘着魔纹的魔修……
而这壁画的正中央 身披玄袍的天子手持一枚棋子 作思虑斟酌状。而棋盘的各处 却有身着不同衣饰的人 与天子背道而驰。
第一座宫殿是战争 第二座宫殿是天灾 第三座宫殿是妖魔 第四座宫殿描绘的纷争则是——
“道统。”
姜恒常莞尔 她负手而立 目光落在壁画前无字的石碑上。
天殷建国至今 已有四百年的历史 到得姜恒常与姜胤业这一代 恰好是第四次恒久永乐大典。
“兄长 看来 你就是这第四轮大日。”!